杨爱玲
“叮咚” 一声从兜里的手机响起，一条不来自任何应用程序的通知弹跳出来。“您的手机储存空间不足。” 我忍不住在心里叹息，用了好几年的手机，里面满是有纪念价值的照片和重要文件，好在前几天同事推荐了我使用“一键清除”应用程序，能够删除不必要的垃圾文件，方便快捷。
想着想着已经到站了。远远就看见个老头蹲在远处的街角，再走近些便看清了他的穿着。夕阳西下，橙色的暖光洒在他挺直又瘦骨嶙峋的躯干，莫名让人徒生一种易碎的错觉。只见那人一身运动服，戴了顶深红线帽，还背了个背包，腰上系着个腰包，活像一个精神的旅行老者。看清那人熟悉的脸庞时，我的脑海只剩下空白，空白得没有一丝杂质的思绪。人的身体往往会不由自主依照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做出行动。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到达了他的身边。我蹲在他旁边，他却好似没见着我的存在，看也不看一眼。我只好唤他，问他在这干什么。他转头的时候，一双懵懂净亮的眼睛仿佛一盏会说话的明灯，照亮我内心贫瘠的土地。“小柯，下课，等她。”提起小柯的时候，他满眼都是星星，像是偷走了漫天星空的小偷，把最璀璨的夜色留给他口中那个小柯。
我抬头看，那个原来的音乐学院已经废弃了好久好久。我早就已经放弃弹琴了，可为什么这时那么难受？我早就已经忘记了我最初的梦想，可他一直为我记得，一直记着。他记得小时候的我爱钢琴，却不记得我早已放弃了它。我不愿再想，因为从决定放弃弹琴的那天起，我就痛不欲生。我忍住要掉线的泪珠，我告诉他我就是小柯啊。他突然转头仔细打量我，好像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原来是小柯啊，哎呀你来了怎么不说啊，害你外公蹲这让人笑话，走了回家吃饭了！”说着他自顾自地站起来，往家反方向的地方走。那个时候我觉得他像是一个疯子，一个忘了所有却依然还记得爱我的疯子！我牵着他回家，握着那枯瘦的手，不禁想起小的时候，外公也是这样牵着我回家。我脸上看起来依然平静，但是不知不觉衣襟湿了。
还没到家门口呢，就见妈妈一脸焦急地在门口踱步，见着我和外公，着急忙慌地跑过来，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担心。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外公是自己跑出来的。在约一个月前，他就被诊断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症。我对这个病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它其实早已耳熟能详，陌生的是我从未想过它会发生在我的亲人身上。我的外公，他生病了，生了很严重的病。
我能够感觉到，他的记忆在被一只模糊的大手掠夺。我不能够阻止。那一会他会突然间问妈妈是谁，问自己是谁，每次我们都一遍一遍耐心地解释，像是对刚来这个世界探索的孩子一般，向他娓娓道来一切。再后来一点，他把表妹认错成我，一遍又一遍对着表妹叫我的名字。我在旁边仿佛一个旁观者，仿佛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可是我的心被紧紧揪住，被揪得喘不过气来，甚至泛出一点点心酸，我多想上前去告诉外公，我才是你念着的名字啊。可是看着外公满脸的期待，我又于心不忍。即便你忘记我的名字、样貌、性格，可我的爱永远不会改变。
我发现我并不是害怕他将我彻底遗忘，我是害怕他将自己遗忘在十字路口。他是个失意的孩子，会在迷宫里迷路，会找不着回家的路。也许今天我太疲惫了，疲惫得无法控制自己的指尖。我的手机，它就像新的一样，它在我无意识的操作下，归零了，一如我那生病的外公，记忆清除。门外太吵了，我这么想，隐隐约约听到外公的声音是在后半夜的时候。他好像不认识所有人了，包括我。后来大家安抚了好一会儿，外婆甚至拿出结婚照“自证”。他才安稳睡去。我的外公啊，清醒了半辈子，接下来要浑浑噩噩地度过了，那个慈爱的灵魂陪我长大，而我陪这个纯净的灵魂面对这个于他来说陌生混沌的世界。
隔天我们一家人带着外公去遍他曾经喜欢的茶餐室、公园、见老友。可外公是茫然的、无措的，他不想面对那些他想不起来的混乱记忆，像个胆小的只会躲在妈妈背后的孩子。同时我也很头疼，因为我一直是一个珍惜回忆和时光的人，这让我怎么原谅自己的疏忽，把手机里一切都清空呢？我访问过去所有的社交网站，找遍亲朋好友索取我们之间美好的过往，可我发现无论怎样，我的相册都回不到当初的模样。
水滴浇灌在白色雏菊的花瓣上，是湿热的，因为带着感情，带着眷恋，带着不舍，怎么办呢？那个替我挡着前半生风雨的外公，一夜之间化成了雨夜里最漂亮的那一只花蝴蝶，破茧高飞。我突然想起那天下班在街角“捡” 到外公的时候，他还是那样笑着，一如他以往每次看着我的时候，像太阳落山之前留给大地的最后一丝温暖。
处理完事情的晚上，我觉得我的妈妈好像也一夜白了头。我想，我是时候该换部新手机了。我挽着妈妈的胳膊，把头靠在她的肩颈，彼此取暖，彼此安慰。
“你知道吗，其实人有三次死亡，第一次是断气的时候，他在生物学的意义上死了，第二次是亲朋戚友来参加葬礼的时候，他在社会上死了，没有社会位置了，第三次呢，就是这世上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忘记他了，所以啊，只要我们永远记得外公，那他就永远都在，永远守护着我们。” 妈妈的声音是那么轻柔好听，记忆里慈祥的外公仿佛还在身边。
我们都抬头看着天上灿烂的繁星，星星点缀漆黑无边的夜空，一如外公点缀我平淡如水的生命。那些一闪一闪的眼睛像在对我们打招呼，一轮明月更是温柔，为大地上的人们指引着美好的方向。妈妈啊，他一定能找到回家的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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