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鱼创业家
天未光,阿嫲就带着我到庙里拜拜。
当时的我才16岁,阿嫲说的很多话我都听不懂,也不懂她拜拜到底在求什么。只是后来我才明白,有些祈求,不是为自己。
阿嫲是福建人,她的声是闽南腔,闽南话的尾音像水,软软滑滑,像是从旧宅瓦沟里流下来的雨。
阿嫲总在庙里拜神,嘴里念念叨叨,反复那几句——老爷保号,保庇我这个孙啊,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喔。
我的闽南话说得不好,老是磕磕绊绊、蹩脚地问阿嫲:“为什么每次初一十五,都要来拜拜?”
阿嫲说:“就你啊,要保庇你啊。健康、平安啊、厉害读书!”
我泼冷水:“拜了那么久,我读书也不厉害啊!”
阿嫲拜了一拜,顺嘴说:“读书要靠你自己啦!”
我说:“那为什么你还要拜?”
阿嫲:“……小孩子不要黑白讲啦,在神明面前要诚心,唔好乱讲话。”
说着话,阿嫲从篮子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东西,她把供品摆上桌,有红龟粿、发糕、柚子、甘蔗,还有一碗热腾腾的米饭。这些都是祭拜时常用的供品,阿嫲说寓意着平安、发达和甜美的生活。
她总用闽南话说,拜甜甜,人生才甜甜。
我那时总问她:“你每次都说庇佑我,那你自己呢?”
每到这时,阿嫲就会摆手:“阿嫲老啦,唔免啦!”她的脸老老的,一摆头,脸就皱起来。岁月在她脸上刻下很深很深的痕迹,好无情啊。
我说:“我也希望阿嫲健康、平安、长命百岁叻!”
阿嫲笑得眼睛弯起来,嘴巴也是弯弯:“好啦,有心就好。”
我记得很清楚,当下我就跑到神明面前,学着阿嫲的样子,双手合十,上下拜一拜:“老爷保号,保庇我的阿嫲长命百岁,健健康康。”
阿嫲笑得很开心,她很老了,拄着一支拐杖,走路都一瘸一拐的。她总说膝盖痛,人老咯,没用咯。
我问阿嫲:“阿嫲,你拜了这么多年,真的有心想事成?”
阿嫲说:“有啊”。
我问:“实现了什么叻?”
阿嫲就说:“你小时候喔,爱玩啦,喜欢在甘榜跑来跑去玩,就冲撞到了啊,魂都不见去了喔。我就来求老爷啊,把你的魂叫回来喔。”
什么魂不见?我听得云里雾里,觉得阿嫲简直是危言耸听。
阿嫲说:“当时问过神了啦,说你不见一魂,整个人傻傻的,还发高烧啦。我就将你的小布鞋放在香炉面前,鞋尖啊就要相对,一点也不能歪。还要点香,插在纸人脚下。然后拿一张红纸,纸上写一个‘保’字,要写得重重深深,我怕神明看不见,也怕你的魂听不到。”
“然后呢?”我问阿嫲。
阿嫲说:“最后我就半夜在村口叫你的名字啊,我说阿妹啊……阿妹啊……回来喔,回来阿嫲身边哦,唔通走丢哦!”
我说:“像鬼片。”
阿嫲很认真地跟我说:“真的啦,不是骗你。”
我看着阿嫲,看她拄着拐杖,一瘸一拐走到神桌面前,用烛火点燃香支,跪下身,一叩再叩。
很虔诚的样子。
我问阿嫲:“你每次就求保庇我,其他孙,你的子女叻?”
阿嫲又说:“有啦,都有啦。他们就求发财、平安、学业进步、工作顺顺啦。”
我笑说:“阿嫲,拜神要是真的有用,全世界的人都发达了啦,就没有穷人了啊。”
阿嫲看了我一眼,语重心长:“阿妹啊,我们的生活不会一直辛苦的。天公疼憨人,相信我,甘蔗也要几个月才会甜。”
阿嫲能说出好多好多“人生格言”。
可是那时的我才16岁。16岁的我阅历太浅,见识太少,听不明白这些话。
阿嫲说:“人生一路走来,有些事不顺心不合心,其实是天公在保庇你。人也总不能一辈子走衰运,总有一天会风生水起。”
“要记住,人生短短呐,一日三餐有得吃就别烦恼,茶三九四踢桃二,人健康就好。”
后来,阿嫲从拄着拐杖到坐轮椅,再到躺在病床上,不能再走动时,我也已经长大。初一十五,跟着到庙里拜拜的人,变成我和妈妈。
妈妈常常双手合十,很诚心:“请老爷保庇阿嫲,她一路来很善良,没做过什么歹事,你要保庇她,让她从鬼门关回来。”
我问妈妈:“阿嫲这次还要动手术吗?”
妈妈说:“要啦,不动手术不行啦。”
阿嫲动了三次手术,还能撑得住?
妈妈眼里带着泪:“肠癌扩散了啦,要是不动手术……我怕啦……”
那天只是很普通的一个晚上。
妈妈在半夜接到电话。
电话里,小舅说:“人没了,走了。”
我记得妈妈曾经跟我说过,她最怕半夜的来电,都是坏消息。
我们给阿嫲办了葬礼。她的棺材在小舅家里放了三天。那三天,我没有哭。看着阿嫲被收拾得干净、漂亮,安静地躺在满是鲜花的棺材里,好像只是睡着了。
直到第三天,阿嫲出殡。
等工作人员把棺材往外推时,耳边全是细细的啜泣声,哭声小小的……然后渐渐增大……我看着棺材合上盖。突然就觉得,这一盖,把我和阿嫲隔开了阴阳。
这一次,我是真的要和阿嫲告别了。
眼泪顿时决堤。
现在的我会学着阿嫲的样子,拿上供品和香火,跪在蒲团上,求老爷保庇……保庇我的阿嫲吧。
就像当年我说的——老爷保号,保庇我的阿嫲长命百岁,健健康康。
Photo by Job Savelsberg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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