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归途

25

阿沫

屋外又开始下雨了。

晚饭后，我靠在沙发上刷手机，耳边是电视机里重复播着的本地新闻。窗外雨点敲打着阳台的铁栏杆，清脆又杂乱，仿佛有人在用细小的手指头不断叩门。妈妈在厨房收拾碗筷，瓷器相互碰撞出一阵又一阵细碎的响声。

这是马来西亚最寻常不过的夜晚，潮湿、温热，空气里夹着饭菜的香气，还有雨水的气味。

我从小在这样的日子里长大，像植物在闷热雨林里无声无息地抽高。小时候总嫌屋子太闷，风扇呼呼地吹着，还是汗流浃背。现在反倒怀念起那种黏腻的空气，和饭后妈妈在厨房忙碌的身影。

今天早一点下班，我提议去夜市买些小吃。妈妈本来推说家里还有饭菜，后来还是拿了雨伞，跟着我一块儿出门。

路边水洼里映着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夜市摊贩忙得不可开交，塑料布棚子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熟悉的香味扑鼻而来，炒粿条、沙爹、萝卜糕，一样样都在热气腾腾地冒着烟。妈妈挤在人群里，眼神像小孩一样亮晶晶的，挑来挑去，最后拎了一袋卤味和一包炒米粉。

回家的路上，雨势小了些，妈妈撑着伞，小心翼翼地护着袋子里的食物，倒没怎么顾着自己。伞歪着，雨点打湿了她的肩膀，她也全然不在意。

进门后，她一边换鞋，一边笑着埋怨说年纪大了，脚骨都松了。说着又去厨房找盘子，把买回来的东西一一摆好，像是要把这个晚上过得热热闹闹一些。

爸爸听到动静，从房里慢慢走出来，穿着松松垮垮的T恤，头发零乱，像刚睡醒。他一边打哈欠一边念叨：“叫我也去嘛，帮你们抬。”

妈妈拿筷子敲了他一下，说：“你去也只顾着找啤酒，哪有空帮我们拿？”

爸爸嘿嘿地笑，像个老小孩。

我坐在餐桌旁，看着他们拌嘴，突然觉得这些细碎琐事，比世上所有的节庆烟火都温暖。

夜已经深了。妈妈收拾完厨房，又把洗好的衣服一件件挂到阳台上。屋外风大，她得一只手撑着衣架，一只手迅速地夹好衣服，动作利落熟练。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小时候我穿着干净衣服，吃着热饭热汤，从未想过这些理所当然的小事背后，是她无数次地弯腰、劳作。

回到自己的房间，我推开半掩的窗，风夹着细细的雨丝吹进来。远处高速公路的灯光连成一条线，汽车的引擎声在湿润的夜色里拉得很长很轻。楼下邻居家的小孩还在吵闹，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又被风吹散。

我靠着窗台，打开手机，看到相册里前几年的照片：一次回乡过年，全家人在小小的饭厅围着圆桌，碗筷叮叮当当，背后是挂着金色灯笼的旧墙。照片里的妈妈还没这么多白发，爸爸也笑得很开。

那时候总觉得，一年又一年，好像永远不会变。可是真正变了的，是我的时间表越来越满，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回家，爸妈好像又老了一点点。妈妈走路慢了些，爸爸话少了些。他们不说，但动作里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生怕打扰了我的生活节奏。

吃夜宵的时候，妈妈随口说起：“隔壁阿莲家的大女儿，最近搬回来住了，说怕父母年纪大了，照顾起来方便。”

我抬头看了她一眼，她低着头，用筷子慢慢地夹着盘子里的卤鸡脚，神色平静。

心里有点酸，又有点无言的亏欠感。我想说些什么，嗓子动了动，最后只是夹了一块卤蛋到她碗里，像小时候她替我夹菜那样，自然又温柔。

夜深了，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外头雨又大了起来。雨声像绵密的絮语，一点点敲打着记忆深处的门。

我想起无数个旧日子，想起小时候淋雨回家，妈妈骂我“头脑坏掉”，一边骂一边用毛巾帮我擦头发；想起中学毕业那天，她穿着旧得发白的衬衫，坐在操场边，用眼睛一遍遍在人群里找我；想起大学刚上城的时候，每个周末她都会煲好一锅汤，叫爸爸开车送过来。

那些年，我总是急着往前跑，一心想着外面的世界。而他们，只守在原地，用最笨拙的方法，把所有可以给的爱，一点点塞进我的行囊里。

直到现在，偶尔回头看，才发现自己早已走远，而他们还站在风雨里，举着一盏小小的灯，等我回家。

雨停的时候，天快亮了。

妈妈又早早起床，在厨房里煮粥。炉火小小地跳跃着，她的背影在微光里安静温柔。我躺在床上听着这些细碎的声响，心里觉得踏实又温暖，像是回到了很久以前，无忧无虑的清晨。

天亮后，我又要回城里上班了。临走前，妈妈把打包好的便当塞到我手里，嘱咐我：“路上小心，到家发个信息。” 爸爸站在门口，轻轻挥了挥手，什么话也没说。

我发动引擎，回头看了一眼家门口。熟悉的盆栽、掉漆的铁门，还有站在门槛上的两个人，都在湿漉漉的晨光里，显得那么安静而坚定。

车子驶出小巷时，阳光从云缝里洒下来，照亮了前方的路。

家，一直在那里。无论我走多远，漂泊多久，只要回头，总能看见那扇没有上锁的门，还有门后那一桌热饭和一片不变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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