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柒
爸爸离开的时候,我没有哭。
从接收到恶讯一直到与姐妹们坐在停棺旁烧金银纸,看著焚烧盆里的金银纸燃烧时微微颤动的火光,映红姐妹们哭得红肿的双眼,我觉得自己仿佛身处状况之外。不论来凭吊或瞻仰遗体的人们如何哭得声泪俱下,如何悲痛到失声,我都只是安静地坐着,眼睛干涩得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我记得,当时有位亲戚走过来,轻轻拍着我的肩,带着一种复杂的眼神,低声说:“没事的,哭出来会好一点。” 但那一刻,我只觉得奇怪。哭?我为什么要哭?这时候眼泪好像离我很远,远到像是别人的东西,与我丝毫无关。
但那天,空气干燥得像是被什么吸走了一样,连呼吸都带着一股黏腻的粉末味道,卡在鼻腔里。跪坐在灵堂前,师父们念经超度的声音在耳边慢慢飘散,像一阵阵轻烟,离我越来越远。我的视线落在正中央,爸爸的遗像摆在灵堂正中,透过袅袅升起的白烟,我看见他的笑容静静的、安安稳稳地待在那里。自我有记忆以来,爸爸很少拍照,那张照片是他年轻的时候唯一拍下的。
“你爸不爱拍照,这照片找了好久才找到的呢。” 妈妈低声说,带着哭腔。
可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像一块厚重的石头,狠狠地压在胸口上。我想张嘴说些什么,可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一个字都挤不出来。我没有哭,只保持着一样的姿势,心跳得飞快,脑袋里却一片空白。
后来我才明白,原来“接受”不是一个瞬间的动作。它需要时间,需要缓慢,需要一点一点地拆解开心里的绷带。
可当时的我,还做不到。
后来的日子里,眼泪却时不时找上门来。它不挑时机,也不管你愿不愿意,反正它说来就来。走在路上,看见爸爸曾经爱喝的黑咖啡,一瞬间红了眼眶;翻找旧相册时却翻出只有背影的照片,心里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戳了一下;甚至只是在梦里看见他回来了,醒来时才发现枕头竟被泪水浸湿了一大片。
我开始明白,那些当下没流下的眼泪,并不是消失了。它们就像种子一样,被埋在了心底深处,静待着在某个时刻破土而出。
而大多数人总是以为,坚强就是不掉眼泪、不喊痛、不需要人安慰,曾经我也是这么以为。但后来我才渐渐懂得,真正的坚强,或许是愿意、也能够勇敢地承认自己的脆弱。
还记得有一次,我和妈妈坐在客厅里。忘了谈起了什么,她突然看着爸爸的牌位,轻轻说:“你知道吗?这么多年了,你爸从来都没来过我的梦里。” 我看着她的侧脸,突然才意识到,她也是个需要被安慰的人。我抱住她,她微微颤抖了一下,却没有哭。我们就这么安静地抱着,没有说话。
有些失去,是不会随着时间淡化的;而有些人,会一直一直留在你的生命里,用另一种形式存在。它或许是一段回忆,或许是一个习惯,也或许只是一句曾经说过的话,而这些“存在”都会在某个瞬间被想起来。
我们都以为,走过的悲伤的路到最后都会走到遗忘。但其实,它真正的终点,是学会与思念和平共处。
现在的我,有时还是会想起爸爸。想起傍晚时分在可可树下喝啤酒的他、想起在厨房说自己煎的荷包蛋比妈妈厉害的他、想起教妈妈骑摩托却被骑车撞树的妈妈气笑的他、想起每天载我们姐妹几人上下学的时候的他、想起在我小时候带我去看医生时担心得落泪的他。这些画面,像一盏盏小灯,在我生命的某个角落里亮着,让我在夜里不至于迷路。
我不再刻意逼自己不要难过。因为我知道,想念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是属于爱的一部分。当眼泪涌上来的时候,我就让它流;当笑容浮上来的时候,我也不去压抑。
有些伤口,会留下痕迹,但并不代表我们不会痊愈。那是生命长河里的一部分,最终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融进骨血里与我们共存。
我想,爸爸离开之后留给我的,不只是悲伤,还有一副以泪水与思念淬炼而出的盔甲——人活着并不是为了假装坚强,而是为了学会怎么真实地去爱、去思念、去流泪,并且在一次次的疼痛与爱的交错中,慢慢学会与伤口共生,学会怎么继续走下去。
——而走下去,不是为了忘记,是为了记住。

Featured Photo by Vitali Adutskevich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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