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毅
我生在一个风自来去的土地上。若说这里最可贵的除了多元的文化民族,那接着定是大自然的呼吸。一呼一吸间,风吹满南洋。
吉打双溪大年的午后炎热得很,墙外的芒果树虽一副伛偻的样子,可枯枝间却不断诚实地冒出无尽且青嫩的芒果。一眼望去,柏油路的沥青早已如胶似漆,每一辆经过的车子轮胎上定牵丝挂缕几番。让人昏昏欲睡的午后,犹如黏腻的椰浆,悄悄催熟了垂在树上的芒果。
我常疑惑那些树下的光斑是南洋特有的文字,用芒果汁液书写在水泥地上,待暴雨冲刷后又幻化成浮游的蝌蚪文。
沥青路面蒸腾起扭曲的透明触须,将整个街区困在某种远古琥珀之中。唯有芒果叶仍在风里翻卷,青玉般的叶背不时闪现,像被无形丝线牵动的傀儡戏偶。树上未及采摘的果实终究会在某个日夜交接时分坠落,带着黏腻的汁液亲吻了大地,如同被遗忘的那些事,终究需要有人来叩响那一扇门。
转个视角,墙内遍地未知名的草种失去了以往春风吹又生的傲气,反而正逐渐枯黄,野花也弯着身子向猛烈的太阳示弱,感觉下一刻就要气绝似的。坐在正门前白色大理石台阶上,我思量着,静静地让风带走我一身的疲惫。当我试着把身体飘逸于风中时,往往生活总会很不顾面子地打了我一巴掌。风没有责怪我,也许,风也明白人间的所有。
清晨的第一缕风应当从海峡深处翻涌而来,裹挟着昨夜大海的咸腥与棕榈腐烂的气息。她总在黄昏时分解开缠在屋顶上的热浪,将凝固的暮色吹成流动的绸,散开在夕阳的光下。轻柔的晨雾漫过稻田时,早市鱼贩的冰柜早渗出粉红色血水。鱿鱼干在吊绳上倏忽地旋转,在斑驳的墙上投出游动的幻影,人们知道风来了。她指尖布满裂痕,正轻轻搓揉着所有易逝的晨光与故事。
第一缕风,就好像青柠气泡水一样轻盈爽朗。
风,将那不复存在的航向与城邦葬在了山海之间。千百年来无数传说与预言交织在这片土地上,唯有时间成了见证者。史书上文字大都晦涩拗口,纵然化作来世今生的谶语,终究不是我破译人间奥秘的符码。自由的灵魂往往会选择从风中知晓。
风的味道不仅仅带有刹那天地间四方的酸甜苦辣,还掺杂着过去一些耐人咀嚼的人间轶事。我听说,在南洋还未经历沧海桑田前,是一个既带有满船香料飘香,也伴着血雨腥风的地带。风穿梭在人群中,把印迹烙在船帆上,无时无刻都在记录当年的南洋。
“同学们,马六甲海峡是东北季风和西南季风的起点和终点”,历史老师在课堂上说得头头是道,却不曾解释其中的原因。科学来说,是因为海陆地形的分布而形成;可我宁愿相信是风选择了这片土地。窗外远处的云很遥远,就好像未来,好像看得见却又触不可及。风决定了下一刻云的去留。那未见的以后就暂时寄存在风中,让风满世界转一圈后,再回到起点,重新开始。
小朋友的作业总堆积如山,燥热潮湿的气候本质上就是一锅热油,在已经足够沸腾的情绪中火上浇油,叫人不耐烦与头疼。恰好,一股清风缓缓流经窗口铁花间的方格,就像神话中手捧鲜花,脚踏莲花瓣祥云而来的诸天菩萨,以沁凉的甘霖浇灭了心中的懊恼与苦楚。桌子上书页自然地翻动,映射出知识海洋内波浪滚滚之景象。
我不明白风为什么明白我心中所想,在关键时刻伸出无形的协助,毅然决然地满足我冷静的需要。
我相信人一生都不可能跨越心之海,抵达另一头的海岸,无论风浪再怎么顺心顺意。即使成功了,但对头的海岸与出发的海岸有什么不同呢?风终究是风,海岸终究是海岸,但成功不一定是成功。风流动在四周,当下我想把“成功与失败”告诉小朋友们,可他们那含苞待放的心灵又怎能明白我言中之意。
有时我疑心所谓人间,不过是风暂借的容器。早市褪色的纱笼、渔网间漏下的晨光、橡胶林里凝固的乳白眼泪,都在季风的吞吐间完成轮回。就像成功与失败本是同个浪头的两面,而海岸与海岸之间,永远涌动着咸涩的永恒。
当第一朵积雨云出现在天穹边际时,满树的青芒果突然集体颤动。它们悬在枯枝上的姿态,多像被风的手指拨动的算珠,正在清算这片人与岁月之间的旧账。我忽然明白,所谓人间,真的不过是风暂时寄存于此的倒影。一呼一吸间,就是一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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