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en Fan
35亿年前,第一批生命在原始海洋的涡流中浮现;千百万年后,它们演化出思考自身的能力,最终命名了自己。亚当曾站在伊甸园的晨曦里,未曾知晓羞耻,也未曾意识到时间的流逝。他咬下禁果的那一刻,明白:已无法回到最初的状态。
“自然界的一切生命皆在残酷的筛选中存活。” 亚当凝视自己的手掌,他看到的不是进化的奇迹,而是遗弃的痕迹。他发现自己被剥夺无知的福祉,被抛入选择与代价的世界。他成了第一个忧虑的存在,第一个因未来而战栗的生物。他不再只是活着,而是意识到自己在活着——也意识到,总有一天,他会死去。
这究竟是恩赐,还是诅咒?——达尔文《物种起源》、卡夫卡《亚当的沉思》
地铁座位挤满陌生面孔,我坐在“Women Only Couch”标志区域,抱着胸前姐妹们赠送我的生日礼物,眼睛注视着来回闪过的提示屏幕发愣。地铁驶过一站又一站,一个刘海挑发染的女子,身穿灰色背心牛仔,透明大框眼镜吸引我的注意。她随即坐在对面,与同排座位的乘客一样,握着手机把自己的灵魂埋进屏幕里头。
陆陆续续,我身边的乘客从大妈到穆斯林乘客,一批更一批。电车停在某一站口开了左边的门,女人们一窝蜂挤到这一节车厢。
地铁停留茨厂街站口,一窝蜂的生面孔涌进地铁。坐在我右边的是个身穿深蓝裙的马来女子,她的右边坐着一对同性情侣。马尾女子正在通话,内容听起来焦躁不安。怡保的家乡住着她家二老,马尾女对着电话的另一头说起见家长困难重重。
她的语气越是焦躁不安,看起来些许不耐烦,她的伴侣手牵着她又搓揉几下,试图安抚她的情绪。去往加影的路说不上遥远,可终是耗费一小时车程。树影掠过车轨,极速驶过的声音,女人说话声也在此刻戛然而止。本以为这是故事的结局,消失的东西却在不经意的时间里重新出现。以某一种特殊的定义,重新打开,但记忆太像个固执的小孩潜藏在你不经意的某些时候,它们像一帧一帧的画面随地铁驶过的风景消散退却,又再反方向行驶的班车如草食动物不停反刍。
我在地铁驶过的地方翻找大脑中的箱子,来到那时看到牛的地方。小时候的我总跟大孩子拿着铲子寻找宝藏。我们在印度庙宇的附近,大象在塔尖上护着庙里的信徒。锋利的野草聚在石墙一角,尖锐的刀口之下会有孩子们想寻找的宝物。哥哥姐姐开始从角落边挖土,几只蚯蚓浮出土面,它们蠕动着身体,粘液推着它们往前靠拢。一只蚯蚓直接爬在我的脚跟,它的皮肤潮湿冰凉。我下意识撇开蚯蚓,粘液推着它往前靠拢,奋力挣扎想回到泥土的家。
印裔叔叔说,牛是这所寺庙的宝藏。那头被绑在后院的公牛,浅棕色皮毛接近太阳的温度,天神曾经恩赐于它这身肤色,把幸福洋洒给纯真的孩子。我们都摸过那头牛,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周围的空气冷得直发抖,室温综合原生日光的体温,太阳的暖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智能的空调,一种能为生物随时调节自我的工具。我们恒常躲在的冰冷的房间,把自己孕化成冰陆,海水把我们迁至远方的繁灯城镇。
远方长出一个新的住所、学校、家园。这里有人造的太阳,曝露在阳光下的物种都如此光鲜亮丽,我只能在阴暗的森林高楼观望他们。电影院的票房、新上市的流行小说、TFBoys的海报和明信片……这是物种日常的话题。大脑掩藏有关他们零碎的信息,隐然形成无解的乱码,悄悄暗示我无力参与他们的游戏。
中二返家的小车经过一座庙宇,红巾铺盖的神桌祭拜牛的头颅。它长着壮硕的牛角,没有眼睛,弥漫的烟雾袅绕牵引经过的人想起它曾是一头健壮的牛。
估计是头公牛。母牛大概会当作榨奶的机器,不会出现在这里。印象中,奶牛才是真正的牲口。她不只产儿,丰满的乳房悬着整个母系社会。而她,捐出乳房仅是固定的职责。我看着她失了灵魂,生如死般喂饱孩子。
不是喂饱了吗?小牛还追着丰腴的乳房,还没结束,还没喝够。
母亲在某个燠热的午后,将我挤出肚脐来到世界。她躺在宽敞的椅子,说起生我的时候,一切像行走的列车,在蜿蜒燠热的密道发生。也或许是我迫不及待想要知道这个世界。身体的疼痛从她紧握的两个拳头中使劲,像按下刹车键那样紧绷,不一会儿我就出来了。可我那同天生的胞弟,她与苦痛完兜了圈,十几分钟才产下他。再挤再压,我们是这样长大。挤压着饥饿的肚子,挤压着可能剩下的牙膏。那时的母亲已是四十岁高龄,干瘪的乳房以至于我和胞弟一滴奶水都没沾。
人造奶粉更迭婴孩的岁月,我也逐渐变成一头与世界构造相仿的牛。走在街头的动物都各寻的目标。我与他们之间亦没什么不同。
世界所有生物件是人造的,我望着眼前的家人和同学,两点一线的生活班线并没有什么区别。假使能活八十岁,越过一半的人生经历,剩下的人生也不过是牲畜般,拖着巨大的身体,在这个星球上发挥所剩无几的价值。若能攀得再高,或许是美洲豹、老虎、飞鹰等肉食动物。由此便能大致推断,世界上并没有多少物种能走向云端。
某天,那只饥饿的牛从学校带了许多补血的药片。课堂上的生物学、高数课它再也听不进去。周围有许多双目盯着,牛只能埋头吃闷草。书翻了好几页,所吃过的字迹都无法进入下一个胃。吐出来,再咀嚼,重复苦涩烂掉的过程。
无法接收重要信息俨然是一种困扰。十七岁时,那头住在大脑的牛已老了许多。19年的班级照、全家旅行或重要场合亦没有它的身影。它开始困在小小的草地,从非自愿到自愿沉默,渐渐地周遭的人已记不得这头牛的存在。
作为一头性格孤僻的牛,我恒常为自己砌了一堵围墙,墙外隔着爸妈、同学和老师。我只顾着吃草,在一堆星星坠落的尸体中寻找各种相关的死因。有关物种之死,老化现象、疾病诱发、物理冲击。从没有人说,他们因情绪压抑而死。
厚厚的书堆和专家的撰文中,亦无人解释,他们或许因独特而死。死于物种深不见底的固执。亦如课堂上那只不明的自恋生物所言,攀登的物种不存在任何情绪。物种之间不存在深刻理解。
于是,中五高考前夕,宋谷之地传出一头顽固的牛,站在四楼高处蠢蠢欲动。众多双目和黑影纷纷远离那头牛。他们窃窃私语:他啊,估计是中邪了。我看着那头悲伤的牛,瞳孔失去色泽,身上彩色斑斓的毛发逐渐淡去。倘若它真的从四楼跳下,我想肉体成为灰烬前,天空必出现彩虹哀悼无解的物种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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