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孝子女

by MingYan Yap

文弋

我不是个孝顺的孩子。我时常和父母顶嘴,嫌他们唠叨、嫌他们不近人情、嫌他们不懂这个世代,把自己包装得清高。当他们在亲戚面前扶额,说我真是叛逆,我总是淡然地盯着空气,神游天外,仿佛说的不是我。

最近,我又冒出了一个疯狂的念想:有时候,真的挺希望父母亲不那么长寿。

是的,我向上天乞讨,求别让我的父母长命百岁。

这念头是大逆不道的,我知道。若叫乡里族亲听了去,怕是要用指头戳断我的脊梁骨、戳破我的天灵盖,骂一声“不肖子孙”。

我们这辈人从小听的、念的、学的、看的,哪一个字不是“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可偏偏我一身反骨,这祈愿,我偏反着来。

我要向上天乞讨,乞讨一份恰到好处的年限,乞讨一场自然而然的落幕,莫要太久,莫要太拖沓。这乞讨里,没有半分假意、虚情,只有我一腔英勇,以及惶恐。

但你要知道,这恐惧并非空穴来风;它像一株藤,是眼见着一些事,才慢慢缠绕滋长起来的。我家附近以前一直有两只流浪猫,是一对母女,猫母亲看起来至少十九岁,猫女儿很小很瘦,看起来弱不禁风。某个随机的清晨,那女儿终于被冷风吹得不行了,啪嗒一声倒在邻居家前,走了。要知道,那老母亲,少说也有九十多岁的人类年龄了,身子原本已佝偻得像风干的虾米,整日目光混混沌沌的,仿佛与世界隔了一层毛玻璃。可那一日,她那双枯涸了多年的眼睛,忽然不朦了,竟放出一种骇人的、清亮的光来,看得过路人们心寒。猫母亲没有哀嚎,一声也没有,只是用那双清亮得反常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路口,仿佛在等她那个永远迟到的女儿。

而后续是,那光,亮了三日,便彻底熄灭了,她也跟随她挚爱的脚步,一起走了。留下一地尘土,给清道夫不耐烦扫了去。

自那次的不巧目击事件起,我便不敢深想。因为结局太惨,想多了,脑子会疼。

可该来的还是来了。有一次,母亲在厨房切菜,手上抖了一下,刀划破了皮。她皱着眉,笑说:“老了,没事。” 刹那间,我忽然发现:父母老去的速度,远比我们想象的快。他们正在变老,老得悄无声息,老得分秒必争;可他们从不抱怨,不示弱,安静得仿佛怕打扰我们的生活,令我们不知所措。

所以,我才怕——怕他们比我活得久太多,怕他们要承受那种看着骨肉入土、却依然要活下去的折磨。那不是孝,是天命的捉弄、造化弄人,是何等残忍的凌迟!

不行,我不允许,我不忍。

我想,我不是冷血,而是心软,嗯。我应该是那种深到不忍让他们受苦的刻骨铭心的……

如果真能选择,我宁愿自己早一点走完路,也不愿他们在人间最后岁月里,活在漆黑空洞里,不能入眠。
我突然理解了庄子为什么说:“寿多则辱”。我想,他早就领悟到了:生命自身在漫长消耗中,不得不面对狼狈与不堪。“辱”,乃是身体机能一点点背叛自己时的无奈;是记忆如沙堡般被潮水带走后的茫然;亦是渐渐成为他人口中负担时,那份敏感而又无法言说的自尊;更是瘫在床上生活不能自理,看着儿女忙前忙后却插不上手的无力感。尽管儿女们总对他们笑笑,说:“不麻烦,不麻烦。”但他们哪里肯相信?人老了,越来越执拗、倔强。

我宁愿,这一切的不堪都由我来背负。

古人云:前人种树,后人乘凉,而在我看来,父母栽树,子女乘凉。尔后,树木终有凋零之日,而乘凉的人,会记得那片绿荫,并将种子撒向更远的地方。倘若树还在,乘凉的人却先倒了,那留下的,只有一片荒芜的旷野,和一棵孤独地对着风雨的老树,任由枯枝风中凌乱,最后,倒下。

上天呐,若你垂怜,请莫要赐他们太长的时光。我诚心忏悔。

双手合十。以忤逆、不孝之名,以我不完美的人格担保。

人这一生,总要学会与离别共处。

你们走得早一点,也没关系,至少,我来得及记得你们。

嗒。一滴泪落在初生的忘忧草花苞尖上,它立刻展开橙色的花瓣。我抬头,问天,它为何会开得如此之快?上天说,因为有爱的滋润。

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孝顺的孩子。不敢想象,要是父母看了这篇文章,会不会追着我打三条街?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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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986年《成长中的六字辈》到38年后的今天,六字辈的故事重新启航!张永修主编的《成长中的六字辈 2.0》不仅是文字的汇聚,更是岁月的见证。曾经的年轻写手们,如今历经人生起伏,以成熟的笔触展现生命的深度。 这部文集集结了35位六字辈作者的珍贵作品,值得收藏,一再品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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