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巧克力

by MingYan Yap

杨嘉婷

早晨七时,喝着我最爱的雀巢美禄,点开Outlook,收件箱里面躺着数不清的邮件,其中一封是每日首要必看的——由“分配小组”发送的案件分配。作为S公司负责数据库的调查员,每天要处理的案件少则五十,多则上百。打开邮件的那一刻就像开彩票似的,期待被分配到数量较少、流程简短些的“幸运单”。

“ARE Criminal History Record, GBR Credit History, HKG Bankruptcy, USA Civil Litigation……”熟悉的标题在眼前一字排开,却也令人头痛。若遇上如“John Smith”、“李伟”等大众化的姓名更是能让我直呼“苍天啊!”数据库来自世界各地成百上千的重名,需要一个个去筛查、核对每个姓名是否是我们调查的候选人。明明几分钟能结案的活儿,硬是被迫需花上几十分钟的时间才能完成。若是数据库的资料有限,仅有姓名和案件日期,既无法完全确认,又难以排除身份时,就只能在报告中标注“潜在风险”,再添加几份附录报告,程序冗长。

看着笔记本上仿佛在跳动着且密集的字母,太阳穴阵阵作痛。伸手拆开那日反常买下的瑞士莲90%黑巧克力,将二十多年来的第一块黑巧送入口中。微苦的可可味在舌尖上慢慢融化、渐渐淡去。它似乎和我想象中的一样没那么苦涩,却又颠覆了我童年时期所认知极苦的黑巧。眼眶中温热的液体不争气地滑落在脸颊上。老一辈的人常说:“不吃读书的苦,就得吃社会的苦。”

可为什么我现在依旧觉得“苦”呢?明明记忆中的巧克力总是甜的。

小时候,我最期待农历里的“大日子”——新年、清明、端午、中秋、冬至,又或是观音诞、地主诞、九皇爷诞,甚至每月的初一十五。因为妈妈会带我到巴刹的摊子选购巧克力,作为供品之一放在地主爷爷面前祭拜。金灿灿的金币巧克力、印着足球图案的童年巧克力、五彩缤纷的眼镜巧克力豆豆、Choki Choki巧克力条,无一不是我的挚爱。虽然每次只能选一种,但只要想到那口甜腻的可可味,便足以让我心满意足,快乐一整天。

童年时期,即使是平凡的周末也是幸福的。爸爸会带着我们到离家约二十来步的古早茶室享用早餐。木板搭起的小店里,空气中弥漫着咖啡与烤面包的香气,老式吊扇在头顶吱呀作响。喜欢喝咖啡的爸爸会为了迁就我,点上一杯热腾腾的美禄,倒进茶盘摊凉让我慢慢喝。有次我异常地说想喝白咖啡。爸爸以为是五岁的我童言稚语,疑惑地问哪有白色的咖啡?在我坚定的眼神下,他半信半疑转向茶档老板:“有白咖啡吗?”后来,爸爸终于相信这世上不只是有黑咖啡的存在,而白咖啡也不是白色的。

然而,长大后的咖啡逐渐变质。它原来也是苦涩的,只是我从来没发觉。

自升上中四后,理科班的课业让我逐渐焦虑,压力大得几乎喘不过气。脑海里经常强行被植入“时间不多了”的负面想法。生理闹钟总比手机闹铃更早响起。渴望驱散睡意,美禄不知从何时起被迫加上Nescafé。睡眠的时间越来越少,咖啡的比例却越来越重。浓郁的咖啡味似乎完全遮盖了可可的香甜。咖啡因刺激着空腹的胃,带来恶心、呕吐,甚至间歇性的腹泻。

桌面上,摊着那张五颜六色的时间表:
(星期一,10月20日)
3:30am-5:30am|历史单元五
2:30pm-4:30pm|化学单元四
5:00pm-7:00pm|英文语法
8:00pm-10:30pm|高数K2习题
……

我习惯每个月都提前拟定好复习计划,再根据生理与心理状况灵活调整科目的温习时间,确保每一科目、每一单元都不会遗漏。犹记那年学校的贩卖部掀起一股“梦龙巧克力冰淇淋”的风潮,我向自己许诺:如果考上10A,就奖励自己一支白巧克力味的。未曾尝过白巧的我对那未知的甜味多了份憧憬与期待。至于我最终是否如愿尝到那支冰淇淋,记忆却已然模糊。大脑仿佛遗失了那片关键的拼图块,任凭我怎么追索,也再无法拼全。

相较于中学,小学时的我并不喜欢温习,觉得课堂上老师讲解得已够详细。考试前一晚的翻书,只是为了应付爸爸,实则一个字也没看进脑。他常说,不想我长大后像他一样,每天在太阳底下做着粗糙的散工,日子朝不保夕,薪水微薄,连最基本的公积金都没有。

第一次考到全年级第一时,爸爸带我去商场给我买了心仪了许久的杰瑞老鼠玩偶。那是我当时最爱的卡通,尽管它不爱吃巧克力,只爱芝士,我却抱着它笑了整整一路。玩偶的触感软软的,里面填满细小的颗粒,搂在怀里有一种温暖的安全感。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因学业成绩优异而获得奖励。后来,不知是父母已习以为常,还是我渐渐懂事、不愿再让他们破费。

其实我知道,那一次也是为了安抚爱哭的我。初上小学的我,眼睛就像坏了的水龙头,天天掉小珍珠,觉得上学就是一件苦差:每天都有写不完的作业、背不完的生字。

而人对“苦”的认知总是不断在变化。

可笑的是,长大后的我却觉得能继续深造是人生最美好的一件事。迫于对现实的妥协,我只能将出国读研的理想悄悄埋藏在心底。就连巧克力,也从甜腻的牛奶味,换成了浓度极高的黑巧。

不同于我对巧克力那份变迁却执着的复杂情感,爸爸不喜欢巧克力的理由则简单明了——因为粘牙。可他却会对我亲手为他做的生日蛋糕——薄荷巧克力慕斯赞不绝口,吃得津津有味。在我四岁那年,为谋生出远门工作的途中,骑着摩托车的他与迎面而来的水牛相撞。剧烈的冲击让他不得不佩戴上假牙,右脸也因此留下一道永恒的伤疤。或许正因为有这段难忘的经历,那些与家人相聚,各自平安无恙的日常,更显珍贵。巧克力的甜掩盖不了薄荷的凉,就如温情之中难免潜藏着无数的缺憾。我常在想,若能把每一秒的相见都当作最后一眼,是否能最大减轻日后的遗憾呢?

回忆中的外婆很喜欢巧克力。难得去一趟商城,她总会掏钱包买下罐装的一粒粒巧克力。或是Beryl’s,或是Cadbury,或是Vochelle,或是Tango。买下后会兴奋地和妈妈分享,妈妈偶尔也会买给外婆,两人你一半,我一半的。印象中她们的脸上总是洋溢着比那巧克力还要甜腻的笑容。我偏爱小而扁的葡萄干巧克力,不喜欢圆滚的坚果味,她们会逐一挑选出来留给我;我说我向往纤细的身形,她们却说圆润一点才有福气……如今再回想,我的视线又忍不住模糊了。耳边回响起年初妈妈哽咽着对我说的那句“我再也没有妈妈了”;而她自己也因糖尿病,再不宜多食巧克力了。

收件箱的提示音再次响起,标题显示着“Extra Case Allocation”,依旧没有期待的“幸运单”。窗外已然大亮,我咽下口中的最后一点黑巧,拿起那杯早已凉透了的美禄轻啜一口。奇怪,那原本最爱的甜腻,竟被我品出了一丝的苦涩。不禁让我想起秦牛正威那既甜美又温暖的歌声:“下一颗人生巧克力/还会有怎样的悬念/勇敢的把全部口味都尝遍……”

美禄凉了,可以再热;工作来了,做就是了。

Photo by Jason Leung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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