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辰
我站在月台,对着悬挂在不远处的荧幕倒数着列车到来的时间。来往于电梯上沸腾的人群,彰示着我并非孤身一人,但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会让我觉得孤单和清冷并不是一件坏事。我已经预感到列车上的拥挤,预备站着度过六个站点的距离。
月台的广播响起,提醒着人们地面上的黄色线条和早已被遗忘的口罩。那是反方向列车的广播,我背对着人群,也能感觉到他们的躁动。我下意识地将脸上的口罩往上拉一拉,随意往四处瞧了几眼,发现我才是其中的异类。二零二零年已经算得上是多年以前了,时间充裕得足以让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学会走路、说话和上幼儿园。恐惧融入每一个人的血液,逐渐变成日常。
对面的列车开动了,随着远去的轰隆声,我想起了不久前的新闻。闸门的后面是乌黑的轨道,我希望不会有人再跳下去。
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时,新一轮的呼啸声到来了。这次是我面前的列车,我往前走了几步。车厢的门打开,人潮从两个相反的方向流进和流出。我钻了进去,在目光锁定的一个小空地上站住脚,并且抓住了冰凉的手把。我刚站稳的身体向后晃了一下,列车开动了。
顺着列车的行驶不断变化的只有窗外的景色,至于车厢里的人,除了脸孔,其他都是相似的,不论开过多少个站点。街道、车辆和大楼在后退中迅速在变化,那是我每天经过,却从来都不熟悉的路径。我关心的只有起点和终点,其他都是这个城市里陌生的碎片。我有理由相信,即使我将在这里生活二十年,或者更久,我依然会感到陌生。
列车的速度开始缓慢下来,又到了一个站,不过不是我的目的。人流的变化使我找到了另一个更好的位置,那里相对宽敞,我站在那个角落,注视着车厢内外的身影。各式各样的身影和表情从我眼前经过,我站在人群之间,没能记住任何一张脸。
我右方的第二个车厢,有着这个城市罕见的颜色——与其他所有车厢都格格不入的粉色空间。我朝那里瞥了一眼,发现了几个不速之客。距离有些远,我瞧得不真切,但确信他们本不应该属于那个空间。
我隔着口罩嗅到了一些气味,于是注意到我左手方站着一个男的。我下意识地缩拢了身体,站得离墙壁更近一些,并且捉紧背在前方的背包。我的警觉不是空穴来风。在城市的形状还未成熟以前,性别不是流动的,而且暂时是对立的。所有的歧视都有着其合理性,因为任何高尚的道理都阻止不了一个人保护自己的行为。有些伤害的产生,是为了避免另外一些伤害。
列车反复在高速行驶和静止不动中来回摇摆,我为了防止自己睡着,紧盯着头顶上荧幕亮着的灯。每一盏灯的点亮,都意味着我和终点之间距离的缩短。我期待着自己的解脱,这类每天重复的期待并不让我感到厌倦,只是已不再新奇。我体会过这种新奇,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我还和一群朋友研究过捷运交叉复杂的路径,我们还害怕在这个巨大的城市里迷了路,当时一切都新鲜,一切都好玩,当时我们还是我们。
列车又再次停下,我到站了。走出车厢前,我再次看了一眼那个粉色的海洋,先前的不速之客已经不在了,他们在我没注意的时候走出了车厢,远离了她们。我清楚地知道这是城市新的颜色,任何新鲜的元素都有着其不稳定性,至于在将来的时日里,这种色彩会被排挤、同化或是接纳,我不得而知。时间会为我们带来一切答案,一种与对错无关的答案。
我走出了列车,暂时从拥挤中得到解放。电梯坏了,我在逐渐远去的呼啸声走下楼梯。我看见车辆在拥挤的道路上几乎一动也不动,天空这时开始下起小雨,我是从捷运站的玻璃窗上知道这件事情的。我看见雨滴在玻璃上的相互追逐,这种运动慢慢变得激烈起来,下大雨了。我的脚步随着雨滴的降落开始加速。我开始感到焦急。
我自认自己的脚步已经很快了,可是巴士开走了,我连它的影子也没能见到。现在我站在捷运站的外面了,另一种喧嚣和拥挤迎接了我。我站在巴士站,开始咒骂这一场雨。
Photo by Joe Barbour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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