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艺敏
“生了,剖腹产。”
车上,妈妈如往常转述文字给爸爸。他目视前方,追问什么是剖腹?情况怎么样?推出来了吗?
妈妈的手指在手机屏幕敲敲打打,嘴里吐出安抚的字句。
返家洗漱,我们一家来到医院。自动门弹射刺骨的寒风,鼻息混着独有的气味。消毒水?洗手液?抑或是塑胶手套?来不及辨识,我被引领到电梯,关门,开门,抵达一楼。
妈妈填写访客记录,警卫刷保全卡,告诉我们在路口转左。照着门口的编号,我们一家四口停在一零七号前。
“轻轻敲两下。”妈妈吩咐。
我照办,推门。单人病房,一缕灯光洒落病床。姐姐披着中长发,身穿绿色病号服。昨天的大腹便便变成今日的一马平川,藏在蓝色被子下。
我不是第一次看到姐姐素颜的样子,但当时的我觉得,自己第一次看到姐姐素颜的样子。
“妹,帮我打电话给护士,拜托她推宝宝进房。”姐姐的语气如旧,但少了中气。
不一会儿,护士推来一车透明的无盖盒子。一个小生命闭着眼睛,细软的头发一根根竖立着,脸颊泡泡的,头骨鼓鼓的。
小外甥你好,我是小姨。
家里相信一句话:儿时很坏,长大最乖。我思索一下,这如同科学理论。在其他因素固定下,物体重量越重,加速度越大。反之,物体越轻,加速度越小。小外甥印证了我的假设,因为在妈妈肚子里不闹腾,配合超声波检查的他,如今哭得铺天盖地。
不知为何,妈妈看向我。爸爸像是心有灵犀,开口道:“比起你妹,这个还好了!你妹小时候,哭到坐月婆跟我们抱怨说女儿哭到五条街都听到。”
小宝宝自然不会笑别人窘迫的过往,继续放声大哭。就像是失去人生最宝贵的东西,小外甥拉扯声带,哭得像撕裂喉咙。
“放进摇篮,摇一下,就不哭了。”妈妈说。
“不可以!难道要宝宝变成像妹妹小时候那样,没有摇篮的话就大哭大闹、睡不着,到时怎么办?”姐姐说。
三人又看向我。我白了他们一眼。
往事不堪回首,但这往事不在我脑子里。
小宝宝哭得更凶,小小的头涨红,嘴唇在颤抖。妈妈把小婴儿抱起,一边哄他一边踱步;姐姐大步流星,嘴里念叨“现在给你泡奶,不哭不哭。”
姐夫呢?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也许在洗澡,也许在书房。
“做什么啊?哎哟一直哭啊?哎哟不哭啦?哎哟哟哟,给你奶嘴吼?来啊……”
伴随着的还有婴儿机械式的啼哭声,缭绕客厅,回击鼓膜。
爸爸接过小宝宝,继续哄。妈妈在一旁配合,拍拍他的心口,递给爸爸手帕。爸爸擦擦小婴儿的嘴角。
姐姐搓揉着奶瓶出现,目光锁定在小宝宝身上。
“忍住,先冷静啊。外婆给你喂奶。” 姐姐念叨着,妈妈把奶滴在手腕,划圈,接过小宝宝,把奶瓶塞进小宝宝嘴里。
啼哭瞬间化为吮吸,耳根清净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小宝贝吃饱了啊?要喝完喔,不然等下饿肚子。来,抽出来……哎哟哟哟,进去啦!”妈妈把奶瓶轻轻拉出,再引导小宝宝继续喝奶。
她恬静地抱着小宝宝,眼里带着宠溺,在我的脑海里化为幻想的素材。
二十二年前,她也是这样吗?
二十八年前,她也是这样吗?
三十四年前,她也是这样吗?
老大姐姐出生那年,家境贫寒。娘家不喜欢这门婚事,夫家相隔万里。爸爸忙完正职后赶兼职,只有第一次为人母的妈妈,和无法沟通的婴儿,待在小小的屋子。
老二哥哥出生那年,爸爸在妈妈的鼓励下自立门户,正值打拼期。小小的屋子里,妈妈摇晃着摇篮,然后趁着婴儿入睡,慌慌张张地忙厨房活,以及照顾大女儿。
老么我出生那年,纵然困境已然明朗,但我是个家喻户晓的,喉咙卡了把大声公的哭包。那……妈妈和爸爸是不是也会在属于他们的屋子里,靠拢在小小的一处,轻声细语地、满怀耐心地、视如珍宝地把我哄睡?
“爸爸。”
“干吗?要吃藤条啊?”
“什么啦?我要问,我小时候是不是一直哭?”
“哇,你这个Za Bo Gin Na(女孩子)喔,哭到坐月婆都讲你的声音可以传到五条街。”
“不只是这样哦。” 妈妈补刀,“你刚出生时有黄疸。我先出院,几天后才带你回来。我还没走到房间,就听到很凄惨的哭声。我还想着是谁家的宝宝哭到这样,那个家庭一定很惨。走进去一看,哎哟,Siao Liao(疯了),是你喔!”
爸妈笑了。
“小时候,你哭得很惨,好像我们虐待你一样。半夜都要爬起来,饿了就泡奶,大便就换尿布,发烧就麻烦了。”爸爸说。
“后来你气喘,一咳就咳不停,半夜也咳,好像就要把肺咳出来了。我们时不时就要开车载你去诊所吸……不知道啦,就是一种气体。哇,瞪我喔。不然你以为现在你的气喘会好啊?”妈妈说。
我想,我父母学历不高,从他们的对话细嚼慢咽就能察觉。满满的语病、语助词,掺杂福建话的内容,却也是他们拜托酒店前台给小时候的我找个摇篮,亲手给便秘的我淘金。这位小孩又是怎么回报他们的呢?
待在襁褓的小宝宝,笑起来甜美可人。长大后,逐渐学会翻身、爬行和行走,学会的第一句话是“妈咪”。虽然我毫无印象,但那时候他们的笑容一定很灿烂。
付出满满疼爱的小宝贝,出言不逊地顶撞他们时,他们又是什么感觉呢?我们都讨厌白眼狼,但……
“你听得懂吗?我现在讲这个,你绕到另一个,开始自己讲自己的。要你明天到场,问对方我问的问题,很难吗?妹,你讲是不是?”
我回神过来,哥哥和爸妈之间剑拔弩张。我深呼吸,确保声音无异常。
“爸妈忙了一整天,刚回家洗澡和煮饭,现在出门探望姐姐。他们很累。”
还有多少时间,可以获得无私的包容和支持?
还有多少时间,可以牵他们的手?
还有多少时间,充当翻译员,给爸爸说电影?
还有多少时间,可以收到爸妈挑选的“好意头”的礼物?
如果可以,我希望是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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