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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母亲那时候

by MingYan Yap

Ronger

父亲年纪正好比我大三轮,我们是同一个属相,母亲总说,一条老蛇一条小蛇 ,我也确实长相性格都随了父亲,深眼窝、高鼻梁,有那么一股子异域风情,大大咧咧,敢想敢干,也为朋友两肋插刀,最后被朋友插上一刀,这个是后话。

记忆中的父亲无所不能。在我上中学以前一直这样认为。他眼神一直都是炯炯有神,做事情坚毅果敢,村里第一批发展草莓基地,是他带头的,后来做温室水果,葡萄桃子草莓都种植过,还记得一种特别的水果——人参果,从来也没见过的,父亲竟然一下子栽种好几亩地,在别人看来简直疯了,这东西宣传营养价值非常高,就是结果后,我和哥哥们一尝,直吐舌头,这个是什么味道呢,无法形容,感觉比黄瓜味还要涩一些,不用说,这次转型父亲赔了好些钱进去,连带着还剩下一堆的油纸竹竿,没地方安放,都堆在了我家房顶。我总记得下雨时候,我家屋檐啪嗒啪嗒地滴下黄色的水珠。最后这些花了大钱买的盖温室大棚的材料,最终变成了我家灶坑的一堆灰烬。

那时候听别人传言,我家是村里的万元户,我自己不甚明白,也深深怀疑,因为我从没觉得自己吃的穿的比别人好,甚至一对比还会比不上,还深深地自卑。父亲和母亲并不在意这些,然而他们似乎也不会想到孩子的心里是有虚荣心的。

父亲闲暇时候总喜欢给我讲他小时候的故事。他总是会先抱着我,拿起家里一只横笛呜呜地吹起来,声音悦耳,之后还会揪着我的头发唱起来:

“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人家的姑娘有花戴,我爹钱少不能买,扯上了二尺红头绳,给我喜儿扎起来,哎,扎起来~” 然后就作势给我那一头黄毛扎辫子,逗得我咯咯笑。父亲是有音乐细胞的,和我讲横笛及口琴都是自学的,也会拉起二胡,常说如果有条件,或许他也会成为艺术音乐家。我想,那时的父亲也是有梦想的。

我家的很多家具和别人家都不一样,比如洗脸盆架子、衣柜、饭桌,所有的家具上都雕刻着龙凤呈祥的图案,造型也特别,我们一问起来,父亲总是骄傲地说:“这都是我亲手做的啊,我就是凭着这手艺把你妈娶回来的!”

原来父亲曾经是个小木匠。那时候奶奶家很穷,孩子又多,小小的父亲从小懂事,而且心灵手巧,村里木匠老师傅就收他为徒,跟着师傅走南闯北,到了母亲的村里。母亲的村和我们村竟然是两个省份,这份姻缘倒是让我们好奇不已,总会缠着父亲来讲。母亲偶尔也会讲起,但是版本就会有些许不同。

父亲说,那天他和师傅到了母亲的村庄,正好姥爷家需要做个衣柜,于是,他们就住到了姥爷家里做工。那天阳光明媚,母亲挑着扁担,体态轻盈,正好走到院里那棵梨树下,风一来,纷纷落花飘在母亲身上,母亲那时候梳着两条黑黝黝的大辫子,父亲看了就痴了,手里的活计就停了下来。师傅一看就明白了,之后就为他这个疼爱的小徒弟提媒说亲。那时候,有手艺的人是比较吃香的,何况父亲又从小闯荡,能说会道,哄得姥爷合不拢嘴,当下就同意了亲事,尽管那时候父亲村里其实正闹饥荒,那几年,估计饭都吃不饱,姥爷家却是能是让一家十一口都能饱餐黄面窝头的。

当然母亲那时候也是提了自己的条件:一是必须有当时的三大件——上海牌的缝纫机、凤凰牌的自行车、红漆的大衣柜;二是母亲的一个特殊要求,必须要进入基督教成为教友,而且以后的婚后生活也要遵守基督教义。

父亲二话不说就去那边的教堂受洗成为一名为爱情入教的虔诚基督徒 。在此后的生活中,连带生出来的我们,都成为母亲循循善诱教导的虔诚基督徒。每天早上起床、饭前、睡前,这些祷告成为我们一家的必修课。

母亲有多虔诚?母亲说,其实当时有一次她出门路过火车站,有一位军官大人看到她就一眼相中了她,到姥爷家提亲,就因为军官大人无法割舍自己地信仰,军人规定不可加入异国教派,母亲就断然拒绝了这段姻缘。听这个故事当时,我就在想,要是母亲跟了军官大人,或许我就成了大家闺秀,军官女儿一定威风凛凛地骑着大马,穿着军装,自然这都是小孩子的一派天真想法而已,但是想想就不是我的父亲成为我父亲,又觉得不妥,偷偷看向父亲,还带些许愧疚,心想以后可不能有这样的念头。

母亲和二姨当时在他们村里,是远近闻名的铁娘子,每天早上4点起床去拾牛粪、挑担子、拉着大车去砍材火,比男人都要能干,赚的工分据说顶得上一个半男人。这个样子的母亲嫁入另一个省外的父亲家,自然美坏了我的父亲。但其实当时的河南省正在闹饥荒,母亲嫁过来竟然不敢想象连吃顿饱饭都成问题。家里连黄面都吃不饱,结婚时候的缝纫机自行车竟然是借二姑家的,唯有大衣柜是父亲自己做的,母亲气得七窍生烟,奈何木已成舟,父亲发誓以后一定给母亲补上,才把啼哭的母亲安抚好。父亲比之前更卖力地做木匠活,后来又辗转做过收兔子、鸽子、鸡鸭的营生,生活渐渐就开始转好,也兑现了诺言,给母亲买了凤凰牌自行车和上海牌缝纫机。

父亲也常常给我们讲起他小时候用茅草换地瓜的故事。闹饥荒的那几年,村里的树皮小草都被吃光,父亲和叔叔两个人就跑到河边沙滩去挖那种甜甜的茅草充饥。茅草的甜味让他们至少不会饿到发晕。有一次挖到很多,路上遇到了地主家的傻儿子,非要吃他们的茅草,然后父亲就提出换地瓜的想法,没想到那个傻儿子回家就背回来半袋子地瓜,父亲和叔叔马上就啃着生地瓜,说这个是他吃过的最好的东西,要是一辈子能把地瓜吃到饱就满足了!

再后来国家政策改变,分了地,父亲开始在土地上思考赚钱,就有了之前温室大棚的故事。当然我们也都能吃白面馒头吃到饱了,而且还能吃到各种水果,家里各种种植,父亲疼我们,爱吃的东西就去给我和哥哥三个批发一堆回来,吃就让我们吃到饱。

父亲和母亲吵架时候,我们三个就在别的屋子看电视,听见母亲抽抽搭搭地哭泣,父亲在一旁耷拉着耳朵赔不是。母亲因为生我们三个,落下了腰腿疼的毛病,究其原因就是因为,母亲坐月子时候,父亲竟然出去帮朋友们盖房子,母亲月子受了寒,腿上长出来道道青筋,这个成为父亲一辈子吵架的软肋。每当这时我们三个还会各自模仿父母的语气,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快,因为每次吵架后,父亲和母亲总会带我们去外面吃一顿,我们三个总是当这是我们去吃饭馆的先兆。

再后来父亲又做起了服装小作坊,去纱厂批纱、看颜色、挑印花,还买回来一大堆机器,类似缝纫机,但是做起衣服来又快又好,之后我们家里开始雇起一帮人做工,从裁布到做成成品秋衣秋裤,父亲又是头一个领头做服装的人。正好隔年镇上就被划分成商品批发市场,父亲又给当时的大哥租了摊位,自产自销,那段时间我们家成为村里最耀眼的存在。紧接着父亲的一帮朋友也开始求着父亲帮忙,也都开始经营,父亲乐呵呵帮忙,为此母亲还和他生一顿气。

后来故事的发展就开始急转直下。商业化发展越来越迅速,我们的机器已经跟不上变化,需要更新换代,南方的新样式和低价格开始冲击市场,后面的我们就积压了很多存货,父亲的朋友们也开始一筹莫展。资金周转不开,导致作坊停工停产。父亲每天发愁,吃不下饭,睡不下觉,母亲就给他按头按肩,做他最爱吃的地瓜饭。再后来就有了远房的父亲表哥,我的二伯来订货,父亲想到朋友们也挤压库存,就让二伯一起收了去,给了定金。

谁知道二伯一去不复返,所有的货款追不回来,父亲和他的朋友们就拿着欠条到处找人,后来的后来,父亲的朋友们不知从哪里找到了一张他签下的保证书,说这些货款由父亲偿还。

母亲说,是那些朋友们灌酒让父亲签下的保证书。但是货款20多万,我们家也确实承担不起,父亲又被强制住进监狱。

经历了一年多的监狱生活,我无所不能的父亲,一下子老了十多岁。母亲这时却再次展现出她铁娘子的状态,一个人支撑起了我们的五口之家,父亲出来后整个人颓废很多,变得沉默寡言,母亲一点一点地开导,没有一句抱怨。这个样子过了几年,我们几个相继长大,父母也一点一点地老去,好在父亲和母亲一直相互依偎,背影也总是连在一起,让我们觉得,一切都还是洋溢着爱的希望。

后来父亲就开始经营一些小买卖,水果蔬菜走街串巷,母亲也和他一起骑着三轮车,慢慢在市场支起个蔬菜水果摊,每天早出晚归,互相搀扶着,一点一滴融入朝阳和晚霞。父亲前半生的跌宕起伏,后半生的平平淡淡,都有母亲默默陪伴。

这个就是他们那个时代的感情。没有海誓山盟,荡气回肠,却也在起起伏伏的人生路,彼此为依靠,谱出属于他们那个时代的篇章。我的父亲母亲,虽然并不伟大,但是却用一生教会了我们如何去爱,如何去守护,如何去彼此依靠,让我们懂得,生活里最重要的其实不是贫穷与富贵,而是我们对待贫穷与富贵的态度,只要携手同行,不离不弃,这一辈子就已足够。

Photo by Jaddy Liu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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