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睿瑜
六月下半旬的某天,我翻开新一页的行事历,把手机备忘录的行程逐一列入行事历。从一号开始写,不出七月的第一个星期,三十一个格子挤满了钢笔与铅笔交错的行程。写罢,我随妈妈到附近的茶室外带经济饭。正当我用红色塑料饭勺往钢制保温锅舀饭时,耳边响起熟悉的歌声:“头前的路/不知多长多呢苦/看不著/走着一步算一步……”这首由台语歌手翁立友演唱的歌曲曾是闽南长寿剧《意难忘》主题曲之一。
《意难忘》播出那年,我还是一名扎着双马尾的幼儿园学生,这部剧予家中女性长辈而言好比三高药物,每日必须定时定量服用,我自幼耳濡目染,不知不觉在我的脑袋埋下闽南曲库。即使未来不再“全神贯注”地追看闽南剧,但闽南曲库浑然融入我的DNA。正因自己祖籍福建,台湾闽南歌曲对我而言有一种亲切感,而此时茶室收音机播放的《坚持》,句句唱出我的心声。翁立友低沉的歌声唱出的“头前的路”不禁让我回想我的“来时路”,开启了童年时期我、闽南歌曲与闽南剧邂逅的回忆。
所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家看电视亦有看电视的规矩。长辈立下“时段说”的限制,强调电视是一家人共同享用的财产,傍晚后不允许小孩观看儿童频道。晚上八点,我从书包掏出作业簿,在客厅的茶几一边写作业,一边“偷听”电视剧。偶尔过于投入剧情,妈妈用我的木长尺在我作业簿上敲打,把我的魂魄从电视招回来。晚上九点半是我最期待的电视时光,奈何当时因为鼻子过敏,医生嘱咐我必须在晚上九点前入睡。为了等候《神奇妙算刘伯温》(以下简称《刘伯温》),我施展拖延术收拾书包,妈妈大声嚷嚷:“喂,几点了还不去睡?哈秋你就知道!”
长针好不容易指向五,妈妈却把我推进睡房。每当《刘伯温》的主题曲响起,便是我上床睡觉的时间。仿拟古时军人出征作战的鼓声接着“浪子也有回头时/歹子会出頭天!”的歌词,如此振奋人心的曲调成为我的催眠曲。隔墙听戏,电视的声音无法穿透木门,使精彩的刘伯温占卜、施法的精彩桥段化为纳闷的对白,哄我入眠。偶尔以口渴为理由,蹭十五分钟的剧情,往往被妈妈吆喝后才肯像丧尸般步入睡房。我甚至怀疑,妈妈并非真正关心我的健康,而是为了替自己营造清幽的追剧环境,所以把我驱逐回房。
本地闽南频道转播的《刘伯温》在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迎来大结局,电视台接连转播妈祖题材闽南剧。至今已经记不起电视剧完整的内容,但是妈祖感化众生的桥段随同主题曲深刻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千里眼顺风耳陪伴妈祖渡众生/问世间甘有公平……” 台湾的妈祖信仰,借由影像符号流入我的记忆,十四岁那年初次与家人到台湾旅游,见到妈祖神像的我,内心充满一种无法言喻的感动。
闽南剧的神怪题材与民俗融为一体,并以玄幻类型的包装飞入寻常百姓家,《戏说台湾》和《蓝色水玲珑》更是其中的典型,打发了我无聊的周末时光。若以“听戏”为衡量,后者最为符合标准。作为童年时期接触的第一部恐怖片,我秉持既害怕又想偷看的心态观看《蓝色水玲珑》,加上星期六是一个星期中唯一可以“熬夜”的夜晚,即使害怕也要依偎在妈妈身边偷看。全程最放松的时刻,是盛竹如老先生在情高潮点中插入旁白的环节。当他从容地吐出“让我们继续看下去……”的时候,我立刻用手掌盖住自己的眼睛,只为从缝隙偷看人鬼交锋。
升上高年级后,先前练就的一心二用特异功能,使我无法摆脱一边写作业,一边听电视的习惯。那时免收费私营电视台趁下午时段转播《刘伯温》,为了弥补小时候被驱逐回房睡觉而错过的情节,我把电视音量提高,在刘伯温的法术加持下顺利完成如山的模拟考卷。由于免收费电视台转播《刘伯温》时附上中、巫字幕,妈妈不仅不反对我浪费时间重温闽南剧,甚至劝我放下模拟试卷,从旁监督辅以双语字幕学习马来语。妈妈的思想搁在准小六会考生的妈妈圈堪称“奇葩操作”,其他同学早已被妈妈下了不看电视的禁令,而我的妈妈却鼓励我多看电视。最终,我的小六会考成绩单的马来语成绩以1A1B画上直升中一的等号,卸下妈妈的心中大石。窃听闽南剧六年,间接应验了《刘伯温》主题曲的“浪子也有回头时/歹子会出头天。”
午夜梦回,偶尔梦见十几年前全家围坐在客厅收看电视的场景。画面里婆婆依然在世,坐在最接近电视的宝座收看一部又一部的闽南剧。其实,严格来说外婆才是我的电视闽南课导师。当初妈妈尝试更正我一心二意的写作业模式时,是外婆把我留在客厅,让我陪她看电视。也许是因为外婆强行霸占电视的行为,又待我温柔宽厚,我才有机会在一边听电视,一边写作业的特殊场景,这是我接触闽南电视剧与歌曲的缘由。
2020年,学校举办新春晚宴,台上的表演嘉宾恰好演唱几部经典闽南剧的主题曲,这场表演成为我和同学这桌的狂欢点。有的同学手握麦克风盛情演绎,有的大声尖叫,而我负责鼓掌大笑。这番狂妄的举动引来隔壁桌商学院兼心理辅导老师的目光,他质疑念中文系的我们是否压力太大,差点为我们预留辅导时间。不知哪位同学大声地向老师喊道:“这是我们是童年!” ,引来我们更盛情的欢呼。老师忍不住嘲笑我们心里住着老灵魂,同时感慨自己无法跟上我们的潮流,回了一句:“真不懂你们00后的世界 。”
“坚定的心伴阮向前走/请你会记着阮的名/有人出世就好命/阮是用命地打拼……”翁立友的《坚持》唱到末段,我已经在柜台付费。老板娘拿着我的饭盒口中念念有“数”,我全程沉浸于歌词意涵,听不清她的数字。七月份对我而言是奋斗月,恰好在七月出现的忙碌,让我成为福建人常说的“三分天注定”;至于行事历上钢笔与铅笔交错纵横的印记,则是“七分靠打拼”的实践。
《意难忘》播出期间,听惯翁立友《坚持》的我,对这首歌内心毫无波澜,多年后耳边响起同样的旋律,竟然悟出不同的心境:“呒惊失败慢慢向前走/运命不是天注定/只要用心来打拼/一定唱出阮的名!”
正当我迟疑自己能否坚持熬过难熬的月份,收音机播放的曲目已经演唱完毕,老板娘比出五根手指在我眼前来回晃动:“小姐!小姐!五块钱!”我回过神来,赶紧拿出钱包,笨拙地数着蓝色钞票:“一、二、三、四…… 咦?怎么少了一张?” 我打开放硬币的钱包拉链,倒出大大小小金黄色与银灰色硬币。老板娘不耐烦地蹙眉望我——由此而言,我目前理应担忧的并非紧凑的行程,抑或坚持的信仰,而是能否凑出一张绿色纸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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