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忠孝
“阿达在路旁昏倒了……” 半醒间我依稀听到阿伯嘶喊的求助声。
说来匪疑所思,我十五岁那年,在一个打完篮球的炎热下午,竟然左半身中风了!急诊部的医生啧啧称奇地对着我焦虑的爸妈说着此事。他们只能用颤抖的双眼,看着磁力共振图里那一处不寻常的血块,口里喃喃不停地问:“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他还那么年轻!怎么可能?”
半年以来的针灸与物理治疗非常辛苦,由于我无法自理,所以给身边的人带来了不少麻烦。妈妈经常到处寻找名医,希望早日治愈儿子。我原本乐观好动,但面对家中心爱的钢琴时却无能为力,常以泪洗脸,一直问妈妈:“我再也不能弹钢琴了吗?”
她总是拥抱我,安慰我说:“达,不要想太多!你会好起来的。”
在生病复健的过程中,最为关键之处是恢复手指的灵活度。由于左手尤其是尾指无法正常使力按键,因此钢琴老师特别导入哈农和车尔尼练习曲以反复训练。
“钟老师,我快疯了,我的小指始终不听使唤……我想还是趁早放弃算了!” 一次次在练习中情绪失控的我对自己发脾气,红着眼,很难受地对老师嚷道。
同一时间,为了重新点燃儿子对钢琴炽热的喜爱,老爸辛苦地存了大半年的血汗钱,并暗中拜托钟老师买了两张钢琴家Kevin Kern 的演奏会门票。尽管是坐在演奏厅里最廉价的山顶座位上,我可仍是心存感激,兴奋莫名,清清楚楚地感受着这位温文儒雅又才气横溢的大师所敲击传递出的每一粒听似含有生命声波能量的琴音。
最震撼的一幕是他在熄灯后弹奏的那一刻,全场观众于漆黑中屏息聆赏,那氛围特别温暖且直击人心。我当场惊呆,脱口小声问身旁的老爸:“他是怎么办到的? 太神了吧!”
我还注意到,从头到尾我都不自觉地在用所有手指包括左小指在膝盖上轻敲,那么自然地和着台上的琴音。大师弹毕,请助手重新开亮灯时,他才用很谦卑且低调的语气跟大家说:“很抱歉,其实开不开灯弹奏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因为我自小就患有极度弱视,几乎跟瞎子没有两样。” 他说完后,缓慢地用手指试探触摸着三角钢琴的边缘,最后站起来鞠躬致谢。我深深地被他的故事彻底打动了,紧紧地握住老爸的手离场,我感觉到自己已变成另一个凡事都能克服的人了。
从十六岁开始,仿佛是人生的转捩点,我们看到医生分享的新诊断结果。“阿达之前阻断的神经末梢已经另辟蹊径,自动生长,绕过了阻断点,在其背面相遇,蓬勃茂密地连接起来。我认为目前他脑子里的血液流通基本上巳恢复回到顺畅的状态。”
听了医生的话,老爸激动地立马站起来,颤抖地紧拉着我的手握住医生的手,并向医生深深地作揖,语无伦次地说了一些感谢的话语。我第一次目睹了释怀的老妈流下了两行幸福又开心的泪水。
十七岁时,老妈帮我张罗了别开生面的庆生节目。挥别了海上木屋尽头的日落后,暮色便像一层又一层的薄纱似的逐渐收拢。此时,月光柔美如水,流泻一地,海风变得温和,我们随晚风摇曳在柔黄月色中。
临海夜弹的音乐会即将上演,几艘渔船开始围拢,亮起灯火,把海面点缀得波光鳞鳞。萤火虫在丛林间闪烁,似乎也在助兴起舞。亲友在吃喝欢闹中成了观众,听阿扬轻快地敲击鼓音箱、听阿丝灵巧地把玩六弦琴、听阿康悠扬地和着口琴、听阿莉唱得像飞儿乐团里的主音歌手一样温婉,而最炫酷的主角当然是我这位即兴钢琴能手了。
美中不足的是,腰身细瘦,走路时裙摆生风的女友阿莉却在临别前送了一份让我最难过的生日礼物 —— 她提出分手,只因其富爸爸认为我们门不当户不对。阿莉离开前要求我弹奏情歌,幽幽地说:“我只想躲在你的曲子里难过一会儿!”
我这穷小子泫然欲泣,深夜一个人独坐在钢琴旁,用食指连续按弹着一个单音,发呆了不知道有多久,思考如何在将来成名之后再去接阿莉来完成咱俩的终身大事。老妈看到怅然若失的儿子,便横抱着我安慰道: “天涯何处无芳草,你这个小大人,真的幼稚得可爱。不过,我认为你胸怀大志,很有底气哦!勇敢地做你自己,做你最擅长、最快乐的事吧!”
失眠的当晚,催生我写了《耒时路》一曲,那份一如既往的空灵,能帮助冥想和放松静心的琴音,一粒粒活泼地跳跃在宁静的水面上,如掷石一般神奇地点水跳飞,淹没在神秘的夜色中。感觉像完成了一段起承转合的心路历程,一个旁人无法插手的自我疗程。
在一次公开赛中,当所有人都正襟危坐且刻板地演奏古典乐曲时,我却来个人琴一体,以这首近似古典乐曲的《耒时路》上阵,结果获得俄国钢琴家评审的偏爱,拼得一座金奖。连琴艺精湛的阿乐亦喝采道:“阿达,好样的!”
爸爸也老怀宽慰笃定地对我说:“十年磨一剑,你这些年的弹琴风景有如星辰凝望,有如月色满怀,人生之美莫过于如此,还奢求什么呢?”
靠着残缺不齐的大马教育文凭、老妈锲而不舍的四处询问、佛光师父们的大爱协助以及两首优美的自创曲,我惊喜获得被台湾南华大学民族音乐系录取的好消息。
一年后,台湾南华大学新落成音乐表演厅的灯光终于亮了起来,我的个人全钢琴创作发表会迎来了好评如潮。而我最亲爱的爸爸竟悄然前来捧场,就在我向观众鞠躬致敬时,我看见了穿着大衣外套,低调安静坐在前排的他,默默点头微笑,连鼓掌都如此优雅大气,像极了专业聆赏人士,让我瞬间感动万分,心中数度狂念:“爸,我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返马后的第二天清晨,父子俩并肩坐在我们的水上之家,红树林树叶在堤岸边摆荡。我们静默地看着鲜黄绿叶飘落在水面,看着天上行云迅疾卷动,碧波荡漾的池水忽静忽动,光影穿梭如琴音流转,雕刻着一种深到灵魂里去的感受。此情此景,让我含着热切初心的泪水回忆起昨日种种,同时横递给老爸一张我私下录制的个人原创钢琴专辑、一纸奖学金通知书以及一封美国新世纪音乐公司邀我一起进行夏季在台湾巡演的邀请函。
在这份惊喜的氛围中,一时之间仿佛时间停止,我无意间在水中倒影里,窥见到思潮起伏、激动无语的老爸那张难掩自豪、喜极而泣的面容。为了擦拭眼角的泪水,他只说了一句话:“你看那边有白鹭飞过!” 我配合他假装转头远眺。待回过头来,仍可凭借眼角余光觉察到他还在怔怔地望着专辑与信件出神,老泪纵横。
心若向阳,天地不惊。我张开双臂,高举过头,然后右手像哥儿俩搂住老爸的脖子,坦然道:“放心吧,老爸。我将以大无畏的勇气赴约,不会怯场!我此时的心境就好比如鱼得水,甚至还可以逆流而上呢!” 自觉人生之路是无限的宽广,创作与演绎后的喜悦仍像河中彩鱼,在天光水影的交错中隐隐潜游。感谢一路走来,源自各方润物无声的启蒙教育,让我能尽情地领略个中奥妙。
当年抚摸着最心爱的钢琴,左手像废了似的,完全无法移动半根手指,老爸在身旁强自镇定地安慰及鼓舞着我,他的心也在陪着我流淌泪水。
人到底要用多大的决心与坚强的意志力,才能在重挫后重新站起来,那种失而复得的甜美感受可谓弥足珍贵。看着平安健康在家的儿子,双手在琴键上恣意翻飞跳跃的快乐模样,此刻老爸湿湿的眼波,如远方天水相连的海岸线,亦感动得模糊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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