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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平的阿嫲

by MingYan Yap

金睿瑜

一辆救护车停在姑姑家正门,关闭了警笛。彼时已近深夜十一时正,邻居们多半已经熄灯歇息,救护车的入侵掀起了我不安的情绪。四周一片沉寂,救护车车顶红蓝参半的灯柱交互闪烁,刺进我的目光。不久,救护人员将担架上的阿嫲推入客厅,我躲在厨房,远远眺望。

随阿嫲一齐入屋的是生命监视器,救护人员有条不紊地将阿嫲抬上我们预先在客厅设好的病床,设置仪器。我鼓起勇气从厨房走来探视阿嫲,只见她戴着氧气罩,手背插满了管子,双手被捆绑在床边。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如此脆弱的阿嫲,躺在病床上的她,有气无力地低吟。我不忍心多看她一眼,径自躲在厨房昏暗处,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救护车开走了,姑姑家屋外瞬间显得空旷。妈妈、姑姑们及表哥们个个围在阿嫲病床附近,我站在人群之外,迟迟不敢走近她。当我鼓起勇气迈开一步,却从亲人们背影的间隙看见阿嫲痛苦的表情,我退回原位。表哥们轮流握紧她的手,温柔地唤她一声“阿嫲”。他们腾出一个空间,让我凑到阿嫲身边,叫醒沉睡的她。站在远处的我摇头,表示抗拒。

阿嫲生命迹象微弱,需要仰赖氧气罩维持生命。不一会儿,氧气瓶供应商大叔送来五六瓶氧气瓶,教导我们如何为阿嫲更换氧气桶,高中时期毕业于理科班的我被指定和哥哥姐姐一起学习。然而,身处杂乱的氛围,我压抑着自身的情绪,根本学不了半点知识。

供应商离开后,我只记得那位先生说过的一句话——必须定时检查及更换氧气瓶,确保氧气指数百分之百准确,传输到阿嫲氧气罩的氧气不论多一些或少一些,她都会有生命危险。那晚,我彻夜难眠,一边坐在饭桌修改文凭班毕业论文,默默地在远处守在九旬高龄的阿嫲身边。夜深人靜,我终于走近阿嫲,轻轻地牵起她的手,感受她最后的温度。

阿嫲,在我的记忆里,一直是劳劳碌碌的样子。在她的生命,我看见旧时代惠安女性的坚韧、勇敢,以及任劳任怨。面对生活,她总是把自己武装成要强的模样,从五六十年前随阿公下南洋讨生活,不识字的她包裹着红头巾,在本地当起了建筑女工,把五个孩子拉拔长大。她的肩上扛过钢、扛过铁,从加马广场走到槟城光大大楼,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几乎不曾听她哀怨,因为对她而言,比钢铁还重的是孩子的前途、家族的未来。

阿嫲认为,红头巾一旦裹上了,便是一世人的事。直至我出生前十年,心脏病发的阿嫲终于辞去了建筑女工的工作,摘下头上的红头巾,开始扮演居家的阿嫲角色。然而,阿嫲仍旧闲不下来。每逢忌日,阿嫲扶着墙到屋外清洗焚化炉、拿芒扫洗地,顺便摸一摸衣服干了吗,看爸爸种的桔子树需不需浇水。当代网络流行用语叫“躺平”,而这个网络新词根本无法用在阿嫲身上。唉,我有时候还希望阿嫲能认认真真地躺平,但她连四十五度躺平也做不到。

再坚强的人,也有被击败的时候。爸爸去世那年,我眼前这位刚强的阿嫲终于真正地“躺”了下来。阿嫲老年丧子,而且还是排行老幺的独生子,叫她如何不心碎呢?于是,阿嫲放弃了挣扎,天天想和爸爸相见,健康每况愈下,入住加护病房的次数多不胜数。我不时在上课之前收到阿嫲进院或身体不适的恶耗,匆匆赶到现场,在菩萨的保佑下侥幸地度过劫数。阿嫲死里逃生,对子孙而言或许是侥幸,但从她的视角,却又看起来极为不幸。如此反复的情况维持了四年,阿嫲终于如愿以偿,撒手人寰,见爸爸去了。

最后一眼看见阿嫲平躺,是在她的丧礼上。阿嫲的丧礼是笑丧,出殡当天,穿着红衣的我透过棺木上的玻璃镜看阿嫲。入殓的时候,殡葬人员帮阿嫲净身。那时,阿嫲的身体已经硬邦邦,用妈妈的话形容,她的身体就像一个大树垌。殡葬人员帮阿嫲双手交叉,摆在胸前,她那双因为挣扎而被医护人员捆绑的双手这才解脱。

眼前的阿嫲就像睡着了一样。阿嫲离世前两周,我到姑姑家探访她,那时的我无意摁下快门,从而捕抓到一张她午睡的照片。这张照片的神态与姿态与玻璃镜反映的阿嫲一样。这下,阿嫲终于好好休息,学会躺平了,连同这世人的恩怨离合、喜怒悲欢,也彻底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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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by Maria Benitez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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