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秀彩
桌上被大卸八块的排骨堆叠起一座肉山,粉色装饰它的鲜,乳黄色凸显它曾经的三餐富足。十七楼的窗外无垢,亮灿灿的蓝天外,找不到一只嗜腥的蝇。
那是属于母亲从膝盖上剜下来的老骨头。刚踏入七十古稀,被岁月侵蚀的腿终于撑不起昂藏之躯,倒下了。床上的她,数月前染的发如风中飞舞的鬃毛,攢紧的眉,苍白的脸,伫立在病榻前,我却如石雕,不敢撩起被单,望一眼那白得瘆人的绷带上,穿透力过猛的红。
生长在渔村家庭,幼年时,猪肉在餐桌上出现的频率甚至比鱼虾多。油鬼子是我晚安故事里的主角,比起遥不可及的白雪公主,它在我姐的绘声绘影下,冥色四合里伺机而动的形象更加灵动。每当季风变换时节,骤雨狂敲顶上锌板,我小小的心灵便被这些山魈鬼魅铺天盖地的遮蔽。惊骇悚惧深耕在心里,然后又被祭出“猪”这道堪比符咒灵验的解药。常常,我得仰仗悬在窗棂上那块系上红丝线的排骨护佑,在通往梦中无忧国土的途中,捎我一程。
身为潮州人,排骨料理最日常不过了。从炖熬炊蒸煎到换上不同的配菜,诸如春菜、酸菜、虾酱、苦瓜……只有妇女们做得出的,没有你说不出的。母亲最爱焖春菜排骨汤,那是从娘家带来的古法传承。把干贝、香菇、虾仁大蒜等佐料洗净后,该泡该剥该切丝剁碎的,尽在弹指间备妥,搁置一旁。厨房内有一口流动式的小土灶,灶口可以随意开关以控制火候,所有需要焖熬炖蒸的程序全靠它。
一把火钳子在手,母亲利落地夹起几片木炭,以干枯的稻草为火引,三两下功夫,火苗窜了出来。排骨先在烧开的水里汆烫后捞起,接着放进砂锅,注入清水。她食谱里的食材都没有精准的数量单位,一切单凭观感。因此,没过排骨的清水自然也是一种属于母亲独有的演算。接着,香菇虾仁干贝等陆续下锅,随着大火煮开。我守在一旁,看着火星沫子飞窜,从不担心毁容,也不害怕烫伤,只担心后巷几只穿街过巷的猫咪循香而至。母亲飘忽的身影一下走到烈日下晒衣服,一下又钻进菜园里去。仿佛领了令牌,我寸步不离地监护着土灶。
氤氲腾升的白烟锉蒙视觉,茅草丛中的母亲好像一下子被吞噬了,我记起昨夜姐姐口中的油鬼子,急得跳脚:“妈,妈!”哽咽的声带裹着觳触战栗,浑身像砂锅上的盖那样,哆嗦个不停。“做尼?”她猛地仰起身子,手中多出了一把春菜和巴冷刀。脑门里乱窜的念头顿时消失殆尽,鼓噪若涛的心终于平息。母亲走过来,汗水浸湿了衣裳,连发梢也透着水珠链子,滴滴答答地落在我脚边。我不敢抬头迎接她的目光,心虚着自己红肿的眼眶逃不过她的慧眼。她蹲下,将土灶的小窗口半掩,把春菜、姜丝一股脑地摁进砂锅里。我偷瞄了一眼里头扑腾扑腾的排骨,心竟然跟着变得欢快、热切。
坐在凳子上观察搬家的蚂蚁,我热心为它们的路程制造水洼、山坡、屏障等。等到蚂蚁们历经劫难,仿佛穿越西天取经凯旋归来时,母亲终于腾出手来望一望砂锅了。她不知道的是,揭开锅盖的那抹香气,如影随形地伴随了我味蕾一辈子。锅里加了鱼露,再撒下一小搓盐,她行云流水得令我差点来不及撷取食物的香味。幸运的是,记忆牢牢地帮我攫住春菜排骨的味道。然而,成家后的我却鲜少吃上一餐半分的排骨,哪怕只是些许肉碎。丈夫与孩子都不喜欢吃猪肉,因此家中炊具近乎清真。春菜排骨偶尔也会漂浮在回忆边缘,但仅限那几绺细节,我把念想都抛给了梦境,直到有一次与母亲闲话中,无意间提起。
不久后,她把春菜排骨装进塑料盒里,叮嘱姐姐快递到我家。“妈,怎么都用塑料盒装热乎乎的食物?会致癌的啊!”摇起电话,我没心没肺地怒吼,将她精心给我制作的惊喜变成惊惶。她颤颤的,不知说了什么,就挂断了。一星期后,姐姐又速递便当来了。这次,不锈钢的便当壶上崭新的标签还贴着价钱,想是母亲被蹂躏过的心已复原,用了七天。而我才该死地想起那天脱口而出的话,如粗枝虬劲狠狠扎进她心里,“对不起”三个字固执地盘踞喉头,似一颗永远都结不了的果,噎了一周都鼓不起勇气吐出来。
后来她又开启了咖喱排骨、蒜蓉蒸排骨、排骨炒豆瓣等各种料理,我家里终于栽培出吃猪肉的同好。自此,我们都成了眷恋母亲牌排骨的老饕,倒数着回娘家的日子,也期盼着隔三岔五送来的便当壶。直到后来的我蹭上了胆固醇超标的边,恋恋排骨的日子终于来到末梢。排骨,只容意念在脑中回旋,一口也不敢再尝。母亲数次利诱失败后,只好郁郁寡欢地与它退居到那个我闲暇时才会念起的角落。
生活的脚步被忙碌打翻了规律,排骨不再出现,却乘着前愆旧恨轮回到了母亲的腿脚上。药酒、膏药贴、止痛药到止痛针都无效后,她每走一步,都烙下深浅不一的步履,身子像比萨斜塔,慢慢右倾。椅背、墙壁、扶手,但凡触手所及之处都成为她重心的倚靠。拖着臃肿的身躯,母亲的精神越来越萎靡,躯体越缩越佝偻,身高一下子被摁下好几公分。墙面上的电流开关遥不可及,三步之遥的厕所也变得天涯咫尺。而我在她趔趄的徘徊在困顿的道途上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动手术与否的拉锯战一打就超时,抢救无效的膝盖最终瓦解。
静谧的病房里,冷气刮得凛冽。不知为何,我想起了那个汗滴涟涟的母亲,还有土灶上那口锅。
“这要打包吗?”姐姐突然指着桌上问。
我倒吸了一口气,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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