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琳
那天,我们站在昆明长水机场的候机厅,像两株无根的植物,被突如其来的班机延误困在原地。广播里一遍遍播报着航班取消的信息,窗外的云团聚而不散。我们四目相望,相视一笑,仿佛所有不期而遇的波澜都在这一瞬被悄然收编。那是旅途初始的一圈轻柔涟漪,却恰如一枚伏笔,为后来的温柔铺垫了方向。
“要不我们坐高铁吧?”他说。
我轻轻点头,心想:换一种方式出发,或许风景也会不同。中国高铁疾驰如风,窗外山水却如墨染般晕开。从昆明驶往丽江,洱海如镜,湖光潋滟,仿佛误入一幅流动的山水画。列车穿行于重重山洞,光影交错,时间仿佛也在追赶。铁轨贴山而建,那精巧的工艺令人目不暇接,心中不由生出敬意。
抵达丽江时,日影斜晖,薄暮染山城,寒意却已悄然沁入骨缝。我下车时,觉得胸腔被压住了一样,呼吸不畅,肠胃也闹起小脾气。先生用保温瓶倒了温开水,说:“高原反应吧,慢慢适应就好。”我们像两个城市遗民,初次闯入云上人家的疆界,我们像迷惘的旅人,只能静候身体慢慢调频,与这高原的气息步调相合。
我们住进了一间藏在小巷深处的民宿,院子不大,却收拾得温馨别致。老板是四川人,见我们疲惫而憔悴,竟热情地张罗起一顿盛宴。酸辣鱼、麻婆豆腐、腊肉炒山笋,还有一锅热腾腾的牦牛肉汤,滋味丰盈,醇厚入喉,一道一道缓缓渗入骨髓,唇齿间只余熨帖的暖意与不散的余韵。
“吃点辣的,血活起来了,人才有劲儿。”老板笑着递筷子。那笑容里,是南方人家烟火不灭的热情。
夜色愈深,身体仿佛沉入无声的深渊,胸口压着一块看不见的石,气息一点点被抽离,我在昏沉与清醒之间反复坠落,如困于逃不出的梦魇。老板闻讯赶来,递上一瓶氧气和几粒药,轻声说:“姑娘别怕,这是高原的考验,一口一口来就好。”那一刻,像是被人轻轻安放,虽不至于痊愈,却足以缓过这一劫。
深夜,先生摸黑出了门。不一会儿,他带着冻红的鼻尖回来,手里拎着一瓶牦牛热牛奶和几包葡萄糖:“先暖暖胃吧,睡一觉就好了。”牛奶入口那一刻,整个世界都柔和了下来。那夜,我在热气与温柔中沉沉睡去。
丽江的日子,我们走得缓慢。拉市海边,湖面像一块平展的银镜,天空倒映其中,仿佛能照见人的前世今生。束河古镇有种安静的自持,小巷里没有太多游客,只有一缕缕木香从老屋窗棂间飘出。白沙镇的墙壁上,有人用碎陶片镶嵌出日月星辰,像是要把宇宙都留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文笔村则高挂在半山腰上,日照斜斜地打下来,把瓦片照得锃亮。
我们也去了丽江古城。夜晚,城里的灯火如织,游客如潮,但走进一条静巷,便又仿佛穿越时光。那晚我们吃了热腾腾的过桥米线和煎得焦香的饵块和乳扇,一口下去,全身寒意都驱散了。
再往北,便是泸沽湖。山路如蛇,盘旋蜿蜒,车缓缓前行,像在接受一场无声的试炼。数小时后,大洛水村悄然现身,湖光山色豁然开朗,仿佛一梦初醒。湖面辽阔而清冷,冬季的泸沽湖不像夏天那般妩媚,她安静、端庄,雾气氤氲,仿佛披了一层轻纱。情人滩边,我们牵着手走了许久,一句也不说,但都明白那份难得的默契。里格半岛、草海、走婚桥,每一个名字背后都藏着摩梭人的传说,而我们只是匆匆过客,留下一些足印和一段和煦的记忆。
在泸沽湖的那个傍晚,我们走进一间藏式小馆。老板推荐了一锅水煮石锅鱼,我特意叮嘱:“不要辣。”石锅里丰富的香料与鲜蔬静静相伴,缓缓熬煮,汤底散发着山间湖水凝聚的温润清香。那鱼是当天清晨从湖水里现捞,肉质紧实却出奇地细嫩甘甜。先生笑着说:“不辣,也好,像泸沽湖的性格,温婉而沉静。”那顿饭虽无火辣,却炖出了静谧又暖意融融的滋味。
泸沽湖的冷,是那种直钻骨缝的冷。幸好床上铺着电热毯,温热得恰到好处。可我却因这个小物件闹了笑剧。生长在热带雨林的国度,我初见到这玩意,竟在床头琢磨了半天,最后是老板过来帮我打开,一边调温一边笑着说:“姑娘,这云南的冬天不讲情面,靠它才睡得暖和。”我听完乐得不行。因为不懂,所以坦然请教;不羞于承认自己的无知,反而让学习变成了一种谦卑而美好。原来,向人讨教,并不丢人,反倒是走向成长的起点。
清晨最冷,哈出的气变成白雾,像是说话前都要先吐一口云。湖边的餐馆没有暖气,我们裹着厚外套喝酥油茶。老板娘递来的时候,我以为只是杯普通热茶,没想到是茶里加了酥油的混合物。起初不习惯,但喝着喝着,倒像是喝进了整个高原的温度。看着湖雾散开,阳光一点点穿透浓霜,洒在岸边木屋上。那一刻,我忽然理解了什么是“世外桃源”。
回程的路上,我们经过永胜县。在高速公路上,先生忽然说:“前面有个湖,叫程海。”我们便临时靠边,下车看风景。程海如其名,一片沉静浩渺的水,山脉如屏障,把一个个小村庄藏在臂弯里。阳光落在村头炊烟上,我忽然有种想搬去隐居的念头,哪怕只是一季,也好。
巧遇冬季才有的市集,像是撞见了云南的“浮世绘”。摊位上一格格地摆着织品、银饰、虫子、香料,甚至还有热腾腾的狗肉摊。那份惊奇里,夹杂着不解与震撼——生活原来可以如此多样,也如此真实。
最后一站,我们去了大理。古城的风,轻柔得像一只暖和的手,拂过脸庞,吹皱湖面。藩溪“S湾”,海天之间,我们并肩合影,如被贴在世界一隅。之后又去湖边喂海鸥,成群的白羽在空中盘旋,守在街角像在等待一份从人间跌落的怜悯,好填满肚腹,它们飞掠时的翅膀掠过掌心,像轻轻一吻。
骑着自行车环洱海而行,路越走越静,只有风从耳边掠过的声音。站在廊桥上远望海面,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自由——像是身体仍在人间,而灵魂已随风漂浮。
喜洲的扎染作坊里,我亲手染了一件连身裙,蓝白交融,如梦似幻。白族阿姨笑着说:“每一块布,都是独一无二的。”我望着那晕染开的图案,忽然觉得,这段旅途或许也正如此,不可复制,难以重来。
双廊的日落最是惊艳。夕阳缓缓坠入洱海深处,天光一点点晕染成金橘色,像一场静默而隆重的谢幕。余晖洒在脸上,连时间都变得迟缓,仿佛整个世界都陷入一场温柔的慢镜头里。
有些风景,是注定无法预期的遇见;就像那一晚的落日,恰逢其时,恰好你也在身边——是命运悄然铺陈的一场“没得惊艳”的不期而遇,偏偏却最动人心弦。
旅途的尽头,我们并未携带多少纪念品,只有手机里的照片和埋在心底的片段。那是一段缓慢、寒冷,却充满温度的日子。我们像两片落叶,在云南这片云上的土地上,被风轻轻安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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