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泥
幼时在台湾某报副刊读过一篇长文,前清大校长沈君山,记叙和旅日围棋国手吴清源某次会面的点滴。吴清源表示喜欢白居易诗「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生」,沈君山却说,那就不好下棋了。不如改为「石火光中已寄此生,蜗牛角上且争一著」。吴清源听了只是笑笑,你还年轻。
棋类活动的目标是追求胜利。吴清源的弟子林海峰曾说,倘若有一天不在乎胜负,那就是林该退休之际,可见在棋盘上争胜是棋手的先决条件,乍看沈君山改的诗句照理更符合棋手心情。但或许吴清源只将争胜置于棋盘,未与人对奕的日常生活谦和有礼,以致不赞同沈君山的意见。
吴清源一生只关注下棋,起居全然仰赖日籍夫人,实为缺乏生活能力的笨拙之人。据说某次迷路,吴清源毫不慌张,就在原地等候,吴知道夫人会回头找他,夫人也果然找到吴清源。夫人长年对无清源全心全意的照顾,除了鹣鲽情深,也是爱才吧。若是普通人发生类似的状况,恐怕会被识者引为笑柄,但发生在吴清源身上,却成为天才的另一种佳话。世人即便对各式天才多一分优待,却不妨给彼此多一点点宽容,弱弱相残实在有点残忍。
《对酒》:「蜗牛角上争何事,石光火中寄此生。随富随贫且欢乐,不开口笑是痴人。」《对酒》共有五首,「蜗牛角上争何事」是最有名的一首。五首诗内容差不多,一杯在手,助兴解愁,人生没烦恼。我几乎不喝酒,难以体会美酒的魅力,但酒是穆斯林世界以外的国际畅销商品,显然爱好者不少。
年少之际,不大喜欢这首诗。看淡一切,是不是意味着事事屈从於现实?倘若人人都不争,社会如何进步?眼见不公不义,岂能视为「蜗牛角上争何事」,这诗是不是有点乡愿?这是我曾经的疑惑。
迈入中年,多历世事,明知现实太过复杂,无法一概而论,我早已不轻易论断是非。不可讳言,很多的不公不义,需要有志的众人长期努力,或能稍稍扭转。而改变过程的种种艰辛,在不关心的外人看来,确实是「蜗牛角上争何事」。「且争一著」、「争何事」都是各自的选择,各自心安即可,无须期待別人认可。
至於自身,或许不妨确认值得争取、必须争取的事务,其他倒是无须太过计教。有所追求,生活才会充满热情,否则繁琐的柴米油盐,轻易便能消磨志气,一旦变得麻木,那就不好了。倘若老是关注细琐之事,由于人的精力有限,遇上比较重要的事,反而不得不草草处理,重要的事无力郑重料理,或许会留下遗憾。分辨生活的轻重缓急,实为人生智慧。
相同的《对酒》,在不同的生命阶段,读来却有不同的感受。诗没变,改变的是我看待自己和世界的眼光。走过单纯稚嫩的年少,如今一再提醒自己,別成为乡愿世故的的大人。每个生命阶段,都要面对不同的难题。偶尔读读诗吧,或能从中有所启发。
2021年11月发表于《星洲日报》星云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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