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智逸
寄自日本
我是泡沫下的一个产物,应该这样说,我是泡沫堆中的其中一个泡沫。
据父母说,他们的那个年代,而实在而又虚幻的,这算不算是矛盾?你可以说是,又可以说不是。
每次他们吃饭,就总爱说当年。
当年怎样实实在在的从公司里捧住一大堆坚硬而实在的钞票作为他们的花红,怎样注视着福泽论吉那清楚而无垢的面庞而沾沾而喜,怎样乘着计程车与上司同事吃一顿怀石料理,与回甘着那沾上金箔的鲷鱼 ……
他们告诉我,那些食物的味道和从公司里接过花红的景象,是真真实实的。
只要真真实实地读好书,真真实实地进了大公司工作,真真实实地好像他们一样,等几年退休,真真实实地在中流的日子里安安稳稳,人生便是真真实实地过了。
而你,却为何做不到?
我告诉他,你们的年代是真真实实活着的,当然,我们的年代也是真真实实活着的。
他们认定了自己真实,确信我们是虚幻的;我们亦认定了自己真实,确信过去是虚幻的。在真实和虚幻之中,我们僵持不下,直至一条鱼骨将我们其中一个喉头卡住,才得以将局面定了下来。
这是我们的家常对话,不,是众人轮流释放着琉黄的一连串发炮。
烟硝的灰白氤氲在饭桌的每一个角落,直至众人将最后一口味噌汁喝完喝罢,依然能够隐约看见,父母仍在反刍那纠结的难题。
「几时成为正社员?」
一下子,实在找不到一个答案去禀报这两位黄金窝之中的佛像。
唯有在紫菜煎饼的咀嚼声中,拖延着时间。
拖着拖着,我便这样跟他们说。
「今天已经是泡沫的年代了。」
我婉转地回答着自身的为难。
要知道,要是越发向他们陈明当今的真实,他们便越发抗拒,甚至伸出长辈的权杖,去用声线压过我们的无能为力。
「找工作真的那么难的吗?」
他们指的,是正社员的工作。
那真实的含意是,你,为何做不到?
「对不起,父亲、母亲,我已经尽力了。不过,过去是不能回头的……」
论到这里,我知道就要点到即止。因为打后的说话,必然令自己吃亏。
「为什么你不去努力,求职广告不是每天也在刊登的吗?」
对不起,我实在掏不出一个确切的理据,去陈明自己的清明。
在这个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下,恐怕只能作出策略性败退。
唯一的解决方法,便是借尿循。
在尿液中排解出那压抑以及苦闷的思绪。
在檀香味的消臭剂中,站着冥想。
冥想着便座中的泡沫在一个巨大的洞穴中涌出来 …….
它们在奶白色的围墙中相互撞击着,成了一个个乏力的气泡 ……
在斜坡中滑动、浮沉、迷走 ……
一道湖水蓝色的液体从墙边溢出,冲走了它们 ……
我拉下手柄,啪的一声,魂魄便回到现实的审判椅中。
父母继续提到当年大公司的福利,那个不败的神话。
他们的思想就好像便座里的那一抹黄,而我们就是那雪白的泡。
随着流水的跃动,他们对我的印象,仍然丝毫不变,是新入社员的照片之中的那个我。
那西装笔挺,坐在办公室的那个我。
至于今天,他们是视若无睹的。
尽管今天是 MARIO 盛行的年代。
不过,我好像忘记了,他们是不懂 MARIO 是怎样玩的。
算了吧!不懂 MARIO 是怎样玩的人,又怎会明白 MARIO 的世界是怎样?
作为MARIO里其中的一个人物,他们不自知,只能感叹一句,他们比我们幸运。
因为他们有幸对准了时间,升了LEVEL。
而排在后面的我们,则成了游戏倒数前的那一个。
被魔法变走了桥樑,跳进了深渊。
在节奏明快的机器声中, 一堆堆货物出现在输送带面前。
我熟练地提起货物,放在手推车上,然后将这一箱箱放到大货车上,大货车再开往大公司。
我的工作范围就只限在这输送带前活动。
这推货物和等大货车的日子,我一做便做了好几个十年。
用年龄交换成年资之后,如今,我等到的,总算是一个准社员名份。
「那么何时会变成正社员?」
他们一如以往地问,我亦一如以往地无言。
在这五十大关之中,我选择了坦白,而不是选择用欺瞒去乞求一个孝子的名份。
在白发烂然的头颅之中,欲望透视出他们那无奈、忿怨而含着失望的电波,在交叉转动的闪光中,那半透明的芯片映照出来的,正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坏孩子,一身 MARIO 工人裤的胡须男。
我知道,自己的错,令父母羞愧得不敢寄出半张年贺状来。
我错,是因为我进错了地方,进错了不该去的地方。
可是,我真的饿了。
在一百日元的饭团货架中,我拿起了贴上半价标籤的鲑鱼饭团,想着想着,倒不如买多一个。
不过,还是不好了。
父母不爱吃这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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