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脱不了的钢琴

叶子欣

黑色的长型木质钢琴，放置在家里客厅的楼梯转角处。钢琴上有一个音乐学士毕业时好姐妹送我的史努比洋娃娃、一个奶白色节拍器（原本是白色，20多年后变成奶白色了）、我家宠物狗的布偶玩具。

中学时期，为了音乐梦而报名英国皇家音乐学院的钢琴演奏考试。好几次因为手指不受我左右脑的使唤，无法把装饰音弹得如枝叶颤动般轻巧动听、忘谱弹错、掉拍、走拍等等。眼看墙上时钟已经指向凌晨一点了，家人知道我第二天有考试也愿意将就让我半夜练琴，可我却错误连连，心里的内疚和压力加自卑像水果罗吔一样，在我的思绪里打转。

转着转着，眼泪也模糊了我的琴谱和琴键，最后都是边哭边弹把考试谱练好，尤其是自己最不喜欢的那首。练得那么辛苦是为了什么呢？难道考上了会有奖金吗？考试费还是整百块英镑，对当时还住在廉价屋的我们，这是何等大的天文数字。

泪水连连滴在我的手背上、琴键上。我恨不得把每个音符都吃进肚子里，这样就不必练得那么辛苦。我尽自己最大的力气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把考试谱练到即使不完美，起码也足够让自己心安理得为止，练到手指累了痛了红了，练到右脚踏钢琴踏板踏得累了痛了，才肯收拾和就寝。

我告诉自己说，这种身心灵的压力，都是短暂的。考试时长只有一个小时，不是持续性的。没事，一定会没事的。

攻读音乐学士课程时，为了考试而苦苦练琴，尤其是音阶（Scales）。但是音阶要练得好，手指必须灵活如用手握笔写字一般的家常便饭，但我并没有每天练音阶的习惯，一星期练那么一次，实在是很费力。有次因为中指和无名指无法跟着节拍准确弹好音阶，急得我哭起来。心里的戏剧对白又重演了，练得那么辛苦是为了什么呢？难道考上了会有奖金吗？当年的音乐学士课程可是六万多马币，是我要求妈妈给我报读音乐学士课程的，手指弹奏着的钢琴，是妈妈花了六千多块买给我的二手琴。为了让我读音乐学士课程，妈妈还跟爸爸吵了一大架。

心里错综复杂的情绪，使我不知该停下来好好地发泄一场，还是争取剩下的时间继续练琴才好。学费是父母的血汗钱供我读的，钢琴是妈妈的储蓄买下的，我还好意思浪费时间去哭吗？

我告诉自己说，这种身心灵的压力，都是短暂的。考试时长只有半个小时，不是持续性的。没事，一定会没事的。

音乐学士毕业后，我在娱乐圈工作了大概两年，迟睡晚起、吃得不定时、收入时多时少。眼见自己的中学同学都已经有至少三千块的月薪，自己还在继续那种有一餐没一餐的工作，顾不了自己也奉养不了父母，实在有愧于自己的良心。我最终还是离开了和学姐创立两年多的艺人经纪公司，开始了上班族生活。由于摆脱不了我的钢琴，我同时继续翻译员工作之外，牺牲了和家人周末晚餐的时光，当上了周末驻场歌手。

台下的顾客嘴叼一支烟，手拿一杯酒，有的人声鼎沸，有的语笑喧阗，嘈杂喧嚣，毫不在乎在台上表演的驻场歌手和乐手。台上的我每唱一句就要吸进一大口顾客的二手烟，既要守着拍子记得歌词，也要和台下的观众保持眼光交流和保持笑容；身子要随着音乐起伏摇摆起舞，穿插笑话化解冷场，也要及时弯身接过递来的点歌名单。有些豪客会请我喝酒，侍应员把酒杯送上台的时候，杯上还贴着一张五十块钞票；有的顾客会在点歌名单上写下他的电话号码；有的会在休场时间走到歌手桌子搭讪，或被我同伴拉去熟客桌子陪喝，说这是行规，也是礼貌，没有他们愿意消费，我们哪来的唱酬？

有天坐在钢琴椅子上，准备练习来临的周末要驻唱的流行曲歌曲，背歌词、背和弦的时候，我不时问自己，这样的夜生活，我到底过得快乐吗？即便是当个全职驻场歌手，走遍全巴生谷民歌餐厅和酒吧，也不过是一个月几千块而已。这样唱下去，我的未来是什么？这是我的音乐梦想吗？还是纯碎为了让我的弹琴技巧学以致用？走了那么多年的钢琴路，来到了今天，有一份白领工资填饱肚子，周末弹唱几个小时就有钱进袋，还有人请喝酒，难道我就不能知足一点，认为自己三生有幸吗？

手指胡乱地在钢琴黑白键上舞动，随着心里的那份音乐感应弹着下一个和弦，来回重复弹着C大调的Cmaj7(9) – Fmaj7 – Dm7 – G7，我的心情百般复杂。当年是我要求学钢琴，我要求修读音乐学士课程，是我自己决定离开娱乐圈去打工的，现在也是我决定要去当驻场歌手的，现在呢？又要放弃？我到底想怎样？想怎样？

十指继续重复弹着C大调的Cmaj7(9) – Fmaj7 – Dm7 – G7，以80bpm的速度即兴哼唱一段旋律，“是我，哦……是我，为了你，为了你，哦……“。右手拇指和中指各以十六分音符弹奏C音符和E音符，像极了我在现实生活和钢琴边缘来回游荡，现实生活中的我不是真正的我，我也不完全属于钢琴的音乐世界。我相信无论我下一步要往哪里去，即便回到娱乐圈拍戏主持弹钢琴唱歌，我的骨子里还是有那我无法抽离的钢琴基因。

这次整理自己的思想和情绪，我没再像以前那样偷偷哭。因为我弹着钢琴的手背上没有泪水。右手打工，左手弹琴；右脚拍戏主持，左脚翻译唱歌。这样很好，不是吗？世上有多少个人能同时拥有这么多与生俱来的天赋啊？

我告诉自己说，这种左右为难的生活，都是短暂的。总有一天，我会进入我的人生命定的。总有一天，我会成为真正的我，过我应过的生活，做属于我的工作，发挥只有我能发挥的天赋。没事，一定会没事的。

本篇作品赢得2023年大东亚散文创作比赛佳作奖。更多资讯及相关作品 ≫

评审评语

写追求音乐梦想的执著，而这场追求还在路上。然而那些扪心自问的问题，也仍没有得到答案。

方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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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by Julian Scagliola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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